沈竹晞默然良久,静静凝视着他,仍旧没有移开朝雪,语气里却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唉,谢谢你。”他抿了抿唇,挑起眉,“你走吧。”
沈竹晞劝道:“我现在无法对你动手了——可是所有的世家子弟如今都在京城,你的样貌人尽皆知,又没有武功护身,再迟动身必然有性命之虞——你快走吧。”
苏晏眉头一跳,心里陡然涌起极为不详的预感:“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沈竹晞收刀入鞘,挥了挥手:“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苏晏难以抑制地慌乱起来,瞳孔微微紧缩:“你要去周府,最后决战的地方?你都命不长久了,你还要去赴死?”他伸手抓着沈竹晞,在凶尸的簇拥下往前进了一步,因为微垂着头,脸容上不自觉地就表现出恳求的意味:“撷霜君,你别去了,何昱机关算尽,布置得万般精妙,凝碧楼威势慎重,那些人去了也是送死。”
他陡然想到一个可能,脸沉下来,手指也抓紧了:“陆栖淮也去了吧?难道你是要去找他?”苏晏微扬起瘦削的下颌,闭上眼,只觉得心底满是苦涩——他不能理解正道之人一贯信奉的除恶歼邪、还世太平,自然不会从这些地方来揣度沈竹晞的想法。他私心里几乎笃定沈竹晞这样悍然不畏死地前往战场,就是为了陆栖淮,为了救出这个所谓的挚友。
苏晏又想起从前他在涉山亭中下了毒,酒盏里的琉璃繁缕被陆栖淮误服,那时候沈竹晞看到挚友出事,方寸大乱、万分紧张的模样,唇畔不禁勾起一丝漠然的冷笑——呵,这就是他甘愿以命换命的人?堂皇地为了另一人冒着死亡的危险。
“陆栖淮,陆栖淮是谁?”沈竹晞颇为讶异地挑起眉,“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
听苏晏的语气,似乎这人与他关系莫逆,可沈竹晞绞尽脑汁,在记忆中苦苦搜寻着,仍是一无所获。他抿着唇,艰难道:“苏晏,我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这个陆栖淮,我先前认识么?”
他摊开手掌,那里有淡淡的血痕,本来似乎是他咬破手指,想在掌心写字,但仓促间只落下一个三点水的部首。他醒来时左思右想,相识的人中名字里带有三点水的只有一个金浣烟,于是不自觉地便与金浣烟亲近些。此刻他听到陆栖淮这个名字,感觉脑中有根弦微微一动,细察去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苏晏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沈竹晞服下了“石中火”,却意识到此间必有隐情,于是顿了顿:“不,你们从未相识。”
沈竹晞将信将疑:“可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确实是不记得了,可是随之而来的细微颤栗就像镌刻在灵魂深处,潜伏着一触即发,而这个名字就是隐藏的开关。他不指望从苏晏这里问出什么来,于是更加坚定了前往周府最后战场的想法,那里也曾是他出生、成长之所,如今若是葬身在那里,也算有始有终。
然而,苏晏的手却越收越紧,仿佛不是卡在沈竹晞手腕上,而是紧箍一般卡在脖颈上,迫使他呼吸愈艰难,几近窒息:“撷霜君,你别去,我求你别去了,我求你,我求你……”
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察觉到沈竹晞有挣脱的意图,便用更大的力气扣住了他纤细的手指,他不会武功,可是这一瞬展露出的决然悲怆却让沈竹晞忘了动作:“求你别去,你难道要我亲自送你走向死亡吗?”
沈竹晞默然良久,似有所动,脱口却是:“可是我中了血毒,迟早要死的。”
“血毒本不是致死的毒,只要你定时定量饮活人的血医治,血毒会慢慢消泯直至痊愈。”胸腔里的一丝微弱希冀又死灰复燃,苏晏凝视着沈竹晞,语速越来越快,“整个治疗周期只有几年,只要你能克服心理的坎,就一定能活下来的。若是你不愿意杀人去血,我去替你把一切都做好,把血端到你面前来。”
饮血是比换命更好的救治途径,只要沈竹晞肯开口,堕落往饮血的深渊,他就能获得救赎,不用以命换命,可以此后安然地在这个人身旁了此残生。
苏晏闭了闭眼,决断一般地伸出手:“别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跟我走吧。”
沈竹晞微感诧异地看着他微微发颤,不知道这场对话为什么突然演变成了这样。在短暂的感动之后,他仍旧无法理解苏晏为何对他这么好,是不是别有所图,苏晏为何又要展现出这副模样呢?他难道就笃定自己会莫名其妙地随他离去吗?
沈竹晞看不透苏晏力持镇定的外表下的无比慌张,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苏晏这样十恶不赦、仅存一丝善念的人,身上手里不知有多少鲜血怨灵,居然也想断绝离去、悄然归隐了。他虽然对苏晏已无恶意,可那些杀戮、那些惨绝人寰的事都真真切切存在,苏晏杀孽如此之重,堪称中州上下仅次于何昱,难道竟能就此善终了吗?
他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话来打击一下苏晏,但那些锋利的字眼还是停滞在了唇边,化为一声喟叹:“我不跟你走,我不想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人生七苦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
说到这里,沈竹晞放柔了声音:“何况如果没有你,七年前我就该死在南离了,如今辗转苟活至今,也算得其归所。”
苏晏怔怔地盯着他,随即垂下眼思忖着,连手被他挣脱了都毫无知觉。他眼眸中掠过一丝冷意,映着额带下连缀的冷珠,连同唇畔的温润笑意都像是被冻僵了:“撷霜君,你真的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吗?”
他抱着手臂冷笑,悄然换回了旧时称呼:“小昙,为了你的安危,我没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沈竹晞倒抽一口凉气,暗自警惕起来,在看到苏晏微微充血眼瞳的第一时间,他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变相的剖白,而是这个疯子的真心话——如同七年前苏晏曾不惜一切代价使用续命缕,七年后他也绝不能接受沈竹晞毫无缘由地前去送死。
沈竹晞看着周围聚拢过来的凶尸,抓紧了朝雪,他知道,苏晏只要一挥手中的描金折扇试图将他留下,他必然要陷入一场苦战。然而,出乎预料的是,苏晏摇动着折扇,却没有立即动手,只是放轻了语调,淡淡:“撷霜君,你真的知道前往周府要面对什么吗?”
他扬扇遥指背后巍峨整饬的院墙,那时高门紧闭的史府,如今人声几不可闻:“何昱让我来史府捉走金浣烟,可是因为你的事耽搁了,金浣烟一行现在应当已经到了周府,除了现在聚集在周府的人,京城其他所有的势力都是凝碧楼的,虽然还没变成云萝,却都被暂时控制了。”
苏晏满意地看到沈竹晞展现出惊疑诧异之色,顿了顿,又道:“休与白塔中的亡灵也要重现人世了,何昱和他们做了约定,在云萝计划最后展开之日放他们自由,他们不会从白塔下的正门重返人间,而是也从周府的时间裂缝中逸散出来,与凝碧楼人并肩作战。”
“京城外无援兵,是被整个中州所孤立的最后战场——应当感谢邓韶音,这位靖晏少将倒真是个人物,他带走了京城三分之二的兵力,死死地守住了京畿关窍,京城宛若高墙之中的悬城,固若金汤,外力无法攻破,夔川、涉山等地的凝碧楼弟子也无法攻进来与何昱会和。”苏晏回身,微微眯起眼,颔首望着湛碧色的长空。远处有一缕银白高悬天际,宛若炊烟袅袅,那就是休与白塔的塔尖,位于京城正中心,也是中州的的制高点,方圆百里渺无人烟,千里之外都能看见。
“看见了吗?休与白塔上有光!亡灵已经开始行动了!”苏晏晃了晃手,“邓韶音还在城外,没有人能阻挡他们重现人世了。”
“不,有人。”沈竹晞却截断他的话,笃定地说。
“是殷清绯?十年前埋下的卧底?”苏晏恍然大悟,“林青释倒是有远见,可是只凭他一个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当然不止。”沈竹晞呵了一声,欲言又止,旋即正色道,“你说这些就是想震慑住我吗?可我不怕,人行于世,应当生而轰烈万端,死而得其归所,难道我就能坐视着所有人都被摧残而变为云萝吗?”
“何况这些人,当初都是我们一个一个,在夺朱之战中,从隐族手里救下的人。”沈竹晞闭了闭眼,仿佛沉溺于当时的血海征途,可只是一霎,他立刻睁眼拔出了朝雪,“我不会跟你走的,若要动手,那就来吧!”
苏晏盯着他,那种眼神充满了错愕和苦痛,仿佛满目疮痍的伤口在阳光下升腾起血腥气,要把沈竹晞看横过来似的。沈竹晞心一颤,想要说点什么,苏晏的眼神却又把他重新看了竖过来:“你可要想好了。”
他一字一字地从嘴里迸出这话,仿佛在他们之间剖分了一条鸿沟。苏晏不避不闪地凝视着他,很久之后,久到沉默都快要凝固到令人窒息了,那眼神才逐渐缓和下来:“我带你去。”
苏晏夺过朝雪抵在自己的脖颈上:“你就这样挟持着我去,何昱还有要事需要我做,你趁机和陆……和殷景吾他们会和。”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七年前沈竹晞舍身挡在殷景吾面前的那个瞬间忽然又觉得胸臆里阵阵撕裂的剧痛:“别再傻了,别管他们了,保护好自己。”
沈竹晞嘴唇不停地抖动着,内心大为震颤,觉得万分愧对此人。他不解道:“为什么不是你擒了我去?”
“何昱不会信的。”苏晏淡淡道。
他在凝碧楼做客卿这些年,被何昱明里暗里探查过多次和撷霜君的关系,何昱深知不论他苏晏落到何种田地,绝不会舍得对撷霜君下狠手。
沈竹晞握紧了朝雪,眉目如煞,青衣猎猎,冷冷道:“得罪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