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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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故人渐行人其八

林青释面色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变,淡然敛眉:“记得,也只是记得而已。”

苏晏快意地看着眼前这张清朗如月的脸,几乎可以想到接下来说出这番话后,这张脸会出现怎样惊愕到几乎开裂的神情。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放轻声音:“你知道何昱为什么要救你,助你复明吗?你知道这双眼睛来自哪里吗?更重要的是,你知道谢羽……”他剩下的话被泠泠银白长剑倒逼入喉中!

这是苏晏第一次看见名动天下的神兵渡生剑出鞘——事实上,林青释对敌时大多杀气内敛,以灵动巧妙制胜,经常剑刃隐于鞘中,只用剑气迎战。此刻他凛然抬剑,显然内心已是颇为震荡不宁。然而,虽然长剑再往前递一寸就能致命,苏晏却毫无畏惧,只是沉沉地盯着林青释,看他眉间的皱褶逐渐锁起,陷入沉思。

苏晏唇边勾起一缕冷意,林青释太过聪明洞彻,他甚至不需要点明,只要稍微提及一点,林青释就能推出全盘真相——关于当年谢府惨案,关于谢羽的身后事,关于何昱的图谋。他不再打扰林青释,而是将注意力全然转移到沈竹晞身上,手指缓缓拂落少年肩上的一枚落叶,拈紧了,几不可闻地喟叹一声。

已是深秋了。

林青释也看着苏晏指尖夹着的落叶,碧色双瞳里有长风荡开,汩汩吹动了最深处的波澜。虽然已经全然复明,但落入瞳中的景象却好似全然扭曲成漩涡,将他缠卷入其中。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事实在这一瞬霍然抬头,林青释着实没想到苏晏如此敏锐,又悍然不畏死地在此刻提出来,让他避无可避。那日涉山一战后,他被云袖所伤,力竭至昏迷,此后许多日懵懵懂懂地昏睡,半梦半醒地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再睁眼时,居然能看见东西了。

在陌生的光泽投射入眼瞳,映出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时,林青释恍恍惚惚地抬起手覆住额头,惊骇如叠浪涌上来,他觉察到,自己被换了一对新的眼珠——原本失明是因为寒毒经年不愈,加上心伤沉疴难解,要想治愈,唯有重换双眼这一种法子,而且必须剖挖活人眼瞳,以通筋络抑淤塞。

他虽然早就知道,却从不曾考虑要治愈,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更是天职,怎么能做出剥夺旁人眼珠、害人一生的事情来?可是这一次事实却沉甸甸的横亘在面前,林青释无限茫然地打量着全然陌生的周围,勉力转动生涩的眼珠看清这场景,内心思量着无从下手。

整饬洁净的室内无窗无缝,只有一道窄门,地上贴心地摆放着炭炉,火焰猎猎燃烧着,林青释凑过去,直到感觉火焰带来的温暖充溢过肺腑的凉气,才不动声色地动了口气,手指伸到袖间握紧了渡生——奇怪,那个救他的人,暂时渡进内力缓解了寒毒,却没有带走渡生剑。

吱呀,冷风透过骤然洞开的门灌入,林青释一惊,看见门口有个颀长高瘦的人影站在那里,逆着光,深蓝衣袂上仿佛兜着一团欲燃的火焰。

林青释揉了揉眼,因为不适应这样摄人心魄的光芒而眼眶微微发涩,他太久没能看到世上的人事,所以也没能第一时间认出站在门口的这个人,在这一刻,面前单薄的人影渐渐拉长,在时光往复、来来去去的思潮中与过往的某个人重叠,他猝然睁大了眼,按住心口,惊讶的一句便脱口而出:“小谢?”

轰,何昱冷着脸把门关上,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微微躬下身盯着他,在他清澈如洗的碧色双瞳里看见自己完整的倒影:“林谷主,看清楚我是谁,不要口不择言。”

“你是?”林青释问,心中暗暗有了猜测。他不甚熟练地转动眼珠,眼神定格在对方手腕那一道深深横亘的伤痕上,叹息,“何楼主?”

他语调颇为复杂地念了一遍这个称呼,垂眉不语,何昱冷冷地抱臂看着他——凝碧楼主原本就容颜刻薄,唇削如剑,这时沉下脸来,便冷峻如尖刀上的冰雕,望之生寒:“你既然能看见,就看清楚了,你说的那个谢羽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何楼主,还记得你我上次的约定吗?”凝碧楼主俯下身,意味不明地说,“那时我们约定好,我告诉你谢羽的消息,你帮我杀了史孤光,可是你没做到,史孤光是凝碧楼的客卿苏晏杀死的。”

自醒来,林青释就一直温润清朗地笑着,可此时乍听到“谢羽”二字,那种笑意忽然凝刻在唇边。他不无纳罕地直言:“何楼主,你想做什么?想杀了我吗?那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救我,还助我复明?”

他不曾抬头,所以不曾看见何昱一直注视着他,眸光从凌厉渐渐转为柔和,仿佛柔软的一江春水漾开。何昱看着那双碧色眼瞳澄澈而波光流转再也没有可憎的白色缎带覆盖,他庆幸林青释恢复得十分好,没有留下伤痕,现在仍是这样容颜清俊、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好像……好像初遇时。

何昱无声地闭上眼,惊讶地发觉眼底竟然有涩意生出,一阵一阵潮涌,叫人无力抵挡。

旧事的洪流霍然席卷过来,声声拍打在心上,他原本以为这些事已经被锁在心底深处的铁匣里,蒙尘发朽,再也不会触碰,可是此刻一旦站在那人面前,他便毫无防备地听见热流滴落在那只记忆铁匣锁眼里的声音,吧嗒一下开了,纷扰的旧事居然还鲜活如昨。

——他们那是方庭山下初识,璧月观里同眠相知,花下枕石听琴,溪边浇酒洗剑;也曾谢府相并而立,曾约并肩撑起谢氏,双剑同辉,直到夺朱之战的七年成了生死天堑的阻隔,兜兜转转,他在南离的红莲劫火里绝望地高呼,可是林青释与他错身而过,头也不回地拉起殷景吾走远。

他生来就是很坚强的人,也许在南离的烈火中是唯一一次落泪,泪水很快在冰凉冷焰里凝结成冰。连何昱自己也没注意到,那时候他心底没什么别的情绪,只觉得委屈,因为委屈便生爱恨憎怖。

他委屈极了,为什么林青释每次都走得那样决绝,不肯回头看看呢?明明约定好双剑同辉,明明约定好要辅佐他撑起谢家,明明说是彼此最重要的人,为什么他还记得,偏偏林青释说话不算数呢?

那时候,他是真真正正地动过杀心,想要将这个三番五次背叛离弃自己的人杀死的,他原本就是孤零零孑然一身,反正林青释已经不站在他一边了,就算失去这个曾经的友人,他至多不过和从前一样茕茕伶仃罢了。可是重逢的时候,他只看了林青释一眼,便觉得浑身冷了很多年的血又再度沸腾喧嚣起来,他看见林青释在他面前发病,咳嗽着喘息着,气若游丝的模样,让人揪心——

于是,挣扎七年却不敢宣之于口的愿望终于在他心底成型,何昱不得不承认,就算已经再世为人,他由始至终的执念,始终是希望林青释能安然无恙地活着。这样的愿望太过低微,毫不利己,完全不像是他这个刻薄的枭雄能想到的。

“好好活。”何昱心潮如沸,动了动嘴唇,就要对他如是说,可是他忽然听到林青释温和无波的声音响起:“何楼主,你在干什么?”林青释温和无波的声音响起,

陌生的称谓,如一柄利刃划开了今昔之分。

何昱一凛,拂袖抹了把脸,没有再看他:“林谷主,我助你复明,就是想请你在凝碧楼里羁留片刻,直到红莲灯夜。”

林青释随即醒悟:“凝碧楼有什么行动忌惮我吗?”他垂下头微微笑着,“我可破不了云萝——就算是为了暂留我,你为何要让我复明,又用内力帮我压制住寒毒呢?”

何昱深知他的洞察力可怕,他生怕自己先前的失态流露出来惹林青释生疑,于是刻意板着脸冷冷道:“举手之劳而已,林谷主未免问得太多。”

林青释不着痕迹地抚摸着渡生剑,淡然地敛了眉眼:“何楼主觉得,如果嫌弃对上渡生,你有几分胜算?”

何昱冷笑,却如实回答:“大概四六,你四我六。”

“好吧,依你。”林青释出乎预料地停住手,淡淡,“叨扰凝碧楼数日,还望不要介意。”他心知虽然何昱没有明言,凝碧楼内必然有重重天罗地网,他孤身一人,身上的寒毒不知何日会发作,此时撕破脸太不合适。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接下来数日何昱果然按照约定,没有限制他在凝碧楼的行动,他随意地进出药室甚至祠庙,却没找出关于云萝和凝碧楼下一步图谋的半点线索。那些日子,凝碧楼上下阴云沉重,都被压抑紧张的气氛所笼罩着,战争的脚步已经无声迫近,在最后战役打响的前夕,也就是红莲灯夜时,何昱托人捎来口信,说,他可以离开了。

林青释对这几日的“关押”莫名所以,他想不明白,也无人可问,只能一头雾水地离开。

在翩然离去之前,林青释不知为何突兀地回了一下头,于是那一幕便在整个余生中都深深的印刻在脑海里——残阳如血,山河泼墨,何昱坐在高楼的栏杆边,横琴而奏。他弹得很生涩,断断续续,根本听不出原来的曲调,却隐约能觉得是首洒脱不羁的曲子,这样听来只觉得悲怆可笑。

林青释离去的脚步声一顿,无端地感觉这首琴曲有些像《且优游卒岁》,他想到谢羽,想到当时一同听琴的纪长渊,对何昱忽然起了微妙的同情之意,无声地远远向他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