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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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故人渐行人其七

林青释默然良久,垂眸凝视着昏迷过去的沈竹晞,少年鸦羽似的眼睫像小刷子一样从心尖上拂过,叩起轻微的颤动。随着药力化开,沈竹晞逐渐平静下来,紧蹙的眉峰渐渐松开,唇畔无意识地攀上一缕笑,倒有些像当年同行世路时的清隽模样。

药医谷主细不可察地喟叹一声,他身为中州第一医者,行医周济天下多年,在无数艰难杂症前碰壁,又以难以想象的坚毅逐个解开,可是冷眼经行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人力毕竟有穷时,七年前他没能救得了纪长渊身上的血毒,耿耿于怀、殚精竭虑至今,仍旧没有一劳永逸的解毒之法,只能暂时压制住毒性。

血毒终归是无解之毒。

可是不知是因为医者天性在此刻占据心扉,还是因为与撷霜君七年相交莫逆的情谊再一次浮现,林青释几番决断,仍旧无法做到在喂药后,将他不闻不问地抛在这里,而自己远走高飞。

他决意,一定要竭力去为撷霜君做点什么,就当在归隐前为前尘旧事做一个最后了断。他此前被关押在凝碧楼,何昱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他也没猜出何昱就是自己去世的故友谢羽。于是,此刻在林青释看来,故友或已故或安然获救,已是不值留恋,他只等最后一桩心事了却,便可以归去飘零。

林青释想通了,心口沉坠的巨石轰然炸裂,整个人也轻快起来,微眯起眼笑了一笑。幽草看着他,这些日子提着的心终于能放下,她松了口气,谷主总算又笑了。

林青释决断道:“把他送到苏晏那里去,苏晏会救他的。”他摆摆手,迎着身边人错愕的目光,解释道,“我猜血毒并非真的无解,只是没有人愿意为此搭上性命罢了。苏晏是个疯子,不怕死,又为了撷霜君什么都能做出来,我想……”

他没有明说,但言语里的未尽之意已经很明显,幽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谷主虽然平日不过问世事,可是洞察力实在是过分惊人,这一回借刀杀人甚为凌厉利落,有悖医者之道。

可是,幽草转念又想,对苏晏这样的十恶不赦之人讲什么医家的道理?谷主做得没错,杀此一人,不仅能救撷霜君,还能救下千千万万无辜人免遭屠戮,实在是一种更为宏大的医者仁心。她抬起头,充满敬仰地看着林青释,道出疑惑:“可是谷主,我们在哪里能找到苏晏啊?”

林青释不答,只是抬眉往四周淡淡地扫了一遍:“不急,我们就在这里,苏晏会来的,你说——”话音未落,他毫无征兆地抬手,渡生铮然弹鞘而出,挑起一缕剑光如流星,将那个从背后暗影里如猛虎扑击过来的人制住。

渡生剑不偏不倚地点在来人眉心,林青释虽然微微咳嗽着,持剑的手却冷定而毫不犹疑,剑尖又往前递了一寸。重压之下,剑下攻击者的那张脸忽然出现剧烈的抖动,仿佛高温下的瓷器寸寸崩裂开,轰然碎成无数片。

“是凶尸。”子珂眼疾手快地把幽草拉到身后,笃定地说,“看来苏晏就在这附近。”他取出化骨散,在凶尸身上滴了些,眼看着凶尸化为一滩粘腻的清水,“谷主,这个凶尸和苏晏之间应该是有感应的吧?凶尸被杀,苏晏肯定会赶过来,可是他来史府做什么呢?”

林青释知道应当是针对金浣烟而来,但他对金浣烟漠不关心,这时微微迟疑着,到底没有再度返回史府探查究竟。他正出神,忽然觉察到周围的气氛不对了,子珂的说话声在一瞬间如电光急掠般飞速远去,被一堵无形的墙隔绝在外。

这是,结界?

林青释微哂,举剑齐眉,也不多耽搁,霍地对着面前横斩而下,雪光如练展开了那一层看不见的帷幕,他挑了挑剑尖,居然觉得那层结界像是有实体的粘布,纠缠在剑刃上愈来愈重。他蹙着眉,翻拣出几瓶药,扣在掌心,迅疾弹开,那些爆破的弹药被轰然送出去炸开,如骤裂的冰面发出哔剥的脆响,簌簌之后,剑尖垂落,滚下数滴血。

“林谷主当真厉害。”描金折扇虚虚搭在剑上,苏晏捂着肩膀,神色阴沉地说。

他向来惯于伪装,总在旁人面前戴上温文尔雅的面具,像个富家书生,款款摇扇、徐徐而行就显得更有书卷气。然而此刻,他却撕破脸皮,神色冷凝,死死地盯着林青释,额带上珠玉垂落,说不出的阴沉可怖。

林青释丝毫不惧,只是抬手示意子珂走过来:“撷霜君就交给你了,你应当知道他中了血毒,已经被我暂时压制住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苏晏蹙着眉,轻轻捧起沈竹晞手腕,瞧着他深蓝筋脉间止不住跃动的一点血红色,心往下沉,说话声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轻颤,旋即又被很好地掩饰住了,冷冷:“林谷主这是什么意思?血毒这种东西,我可没办法。”

他眼神从沈竹晞身上移开,盯着足尖微微游移:“好笑,你觉得我就一定会救他吗?他多次坏我之事,处心积虑陷我于死地,他偏听偏信,甚至不曾有丝毫问过我的意思,在他心里,即使是为了街头巷尾擦肩之人的无辜性命,我也有千千万万该死的理由。”

苏晏握紧了手,他不会武功,可是手指却在檀木扇骨上勒出指印,鲜血滴落,他面无表情地将折扇翻过来看看:“我算我曾立誓要倾心以对、剖肝沥胆,就算我曾经觉得自己能为他做一切,可到如今我已经是泥菩萨之身,哪里还能顾及得了别人。”

他蹙着眉,语气中有极大的隐忍克制,听起来像是颇为理性的讲述,可是对于苏晏这样善于伪装的人来说,在林青释这位陌生而危险的敌人面前坦言心事,恰恰是最放纵的行为:“我累了,为什么他每次都要在这样的时刻,再一头撞进我的生命里?”

在南离重逢时,苏晏试图将那人推下雪山,并没有下狠手,只想暂时阻他一阻,这样就能避开殷府遗址的****,可是陆栖淮及时现身救下了他;后来到了朱紫楼和殷景吾对峙,他劝说沈竹晞不要参与涉足其中,可沈竹晞充耳不闻;再后来到了涉山,他伪装成陆栖淮,使沈竹晞毫无戒心地喝下了解命缕的汤药;在山间的那一处亭子里,他摆满了一桌饮食,还在碧色酒壶里下了琉璃繁缕。

琉璃繁缕并不是剧毒,只对内心有牵绊的人起作用,苏晏那时候满以为沈竹晞会饮下琉璃繁缕,然后行程就会暂时耽搁下来,不至于再涉及此后的种种死局,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中毒的居然是陆栖淮。此后又是数次,他每次想要让沈竹晞置身局外,对方却总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拉扯了回来,就这样来回交错,步步无法止息。

苏晏无限茫然地垂下头,视线重新落回沈竹晞身上,如同刀锋一样,温柔地一寸一寸从他鬓边脸庞掠过:“你是初见时的一束光,照亮了我之后许多年的岁月。可我生来就被迫投身于黑暗中,无可救赎,如果没见过你,我还能这么容忍,这样地过下去。”

恰是相遇的时候太过年少,太过惊鸿,才让后来的锋利年光都长沟流月地走过,显得从容如水。苏晏是个坏透的人,正因为是纯粹的坏,所以心灵反而是纯然剔透的黑,他总会不可抑制地想起过去的事,自问到底是哪一步的差错让他变成了如今这样,明明坏事做尽,还自怜自伤地妄想有人站在自己这边,实在太可悲可笑了。

——一个纯粹的坏人,他的软肋被公布在全天下人面前,离覆灭之期也就不远了。今日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竹晞死于发作愈来愈频繁的血毒,就只能以命换命,这也是林青释的本意,寥寥数语,兵不血刃,就这样除去了他这个祸患。

他想过很多次,每次都将原因归结于沈竹晞,可是如今他才发现,都是他自己作的孽,就算早知道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在那年重伤的时候,他仍旧会选择踏过满地清脆的枝丫,走进落雪的山洞,遇见年幼的沈竹晞。

林青释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然而苏晏这种酸心透骨的神情实在太过稀罕,他警惕地握紧了袖间的渡生,不着痕迹地拈起手指,预防他突然暴起对沈竹晞发难。他冷冷道:“其实血毒,只要不断地饮血就能缓解,可是你我都知道,对于他来说,饮人血苟活,还不如死去。”

苏晏沉默了,手指撕扯着折扇的缎面,却没有使什么力,只留下轻微的划痕。他心怀死志,这时已不管不顾,直截了当:“世人都说撷霜君机变无双,其实你才是真正谋略计策最深的人,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从殷清绯开始,你制订了让他潜入不净之城为卧底的计划,你不会做无用的事,可是殷清绯到现在都没派上用场。”

他思量着,眼睛一亮,充满恶意地开口:“林谷主,我不信你真正算无遗策,倘若你就此归隐,你将再一次错过你的平生挚友。”

他说:“你还记得谢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