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然然微微一笑,走至易松子面前,她白衣渺渺,犹如仙女入凡尘,易松子不禁叫道:“姑姑。”
绝情然然淡淡一笑,将他身上身上肩井穴、内关穴点住,又去揉他拇指处的合谷穴。
登时,易松子便不觉身子瘙痒痛楚。绝情然然揉他合谷穴,更令他觉得全身舒适自在,不由便呵呵一笑。他这数日来,每日受尽煎熬,却从未如此会心而笑。
这世上这人,有人待他极好,有人待他极坏。他虽只有两岁余,却已尝尽人间冷暖,亦能分辨孰好孰坏。此刻,便只觉绝情然然极好,不由脱口而出:“妈妈。”
绝情然然听得“妈妈”二字,只觉心中一种奇特之感,便将易松子抱在怀中,道:“还是叫我姑姑罢,姑姑,姑姑。”便去逗那易松子。
言笑之下,便想起了绝情师太。料想自己年少之时,师父便也这般待自己罢。然而师父已逝,十七年来,那坟冢野草也该数丈之高。
深思之下,便不觉凉风袭袭,又掩面咳咳咳嗽数声。不刻,便只见哑姆携了那几株草药而回,便将那草药喂与易松子,又轻揉他合谷穴一番。
这一日,便又行了七八十里路。暮色四合,乌鹊惊飞,片片乌云疾走而来,便似要下雨之状。
只见前方一家茅屋,屋前一个四五岁女孩手持一根木棍,去打那低飞的蜻蜓。
那女孩见了绝情然然便怔在原地,怔怔望着绝情然然,一转不转,叫道:“姑姑,你真好看!”
那女孩明眸皓齿,巧笑盼兮,甚是可爱可怜。绝情然然走到那女孩面前,微微一笑道:“小姑娘,你也很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笑望着绝情然然,一双大眼睛便笑成两轮弯月,道:“我爹爹姓楮,我妈妈唤我叫贤儿。”
言下之意,便是自己名字叫做楮贤。她年纪甚小,只知自己被唤贤儿,却不知姓与名相合,才是名字。
言语之间,只见那座茅屋里,走出一个妇人,三十上下,颇为清丽,更兼气若幽兰,甚为脱俗。那妇人走过来拉着楮贤,拍拍她身上尘土。
楮贤拉着那妇人的手,指着绝情然然。道:“妈妈,你瞧,她真好看。”
那妇人抬头向篱笆之外的绝情然然望去,只见篱笆之外,绝情然然长身玉立,一袭白衣,苍若白纸,冷若冰霜,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令人见之忘俗。
那妇人不由一呆,叹道:“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超凡脱俗之女子。”她自忖自己已是容貌不俗,此时见到绝情然然,不由得自惭形秽。
此时天色向晚,雷声震震。那妇人瞧了瞧他三人,一个是老态龙钟的老人,一个是抱在怀中小孩,一个是孱弱之女子。
那妇人便罢了罢手,叹道:“这天色也快黑了,只怕又是一场大雨,你三人如果再行赶路,这老人孩子也多有不便。便到寒舍歇歇,到了明日天明,再赶路罢。”绝情然然点点头,那妇人便打开了那篱笆之门,引了她三人进屋。
那屋内陈设甚是简单,一张木桌,数张椅子。那夫人便端来饮食茶水令她三人将就吃了。那小女孩楮贤不时跑过来逗那易松子,叫道:“弟弟!弟弟!”易松子一双乌溜溜眼睛瞧着她跑来跑去,便嘻嘻笑着,甚是开心。
楮贤便跑到哑姆跟前,拉着哑姆的手,道:“婆婆,这弟弟为何不肯下地来玩,却一直抱在手中?我小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这般?”
楮贤这一句“我小时候”,便将众人逗乐。那妇人笑道:“贤儿,你才多大啊。”
楮贤撅撅嘴,道:“哼,我已经好大了。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去捉蜻蜓了。弟弟,弟弟,你要不要去?”易松子瞧着楮贤,低头轻声道:“好。”
那哑姆微笑着瞧着楮贤,便将易松子放了下去,楮贤拉着易松子小手,坐在门槛之上,都手持一根竹棍,去打那飞来飞去、低空寻歇的蜻蜓。
楮贤抓过一只蜻蜓,放在易松子额头,那蜻蜓翅膀一拍便飞走了。易松子哈哈而笑,只觉甚是有趣。楮贤看得易松子哈哈大笑,自己也跟着哈哈大笑。
绝情然然瞧着这一幕,不由会心一笑,她一生竟未从未感到如此快活欣慰过。十七年前,她从未将任何一物放在眼中过,今日今时,却有诸多不同,对待万事却更加宽厚仁慈。
只听门外一声哈哈大笑,一个粗壮浑厚的声音叫道:“贤儿!”,楮贤唤了一声“爹爹”,便飞奔而去,奔在那人怀中。
那人放下背上柴木,抱起楮贤,走了进来。只见那人一张国字脸,身高七尺,甚是雄壮。此人便是楮贤父亲,名唤楮英杰。
那妇人楮氏便站起身来,道:“英杰,我留她三人在家中一晚,你瞧,这天也快下雨了,你······你不会怪我吧?”
楮英杰望过绝情然然一行三人一眼,目光便又停留在楮氏脸上。至始至终,目光便再不离楮氏。楮英杰柔声道:“我怎会怪你。我何曾怪过你?”
那楮氏转过头,脸也便红了。楮贤叫道:“妈妈,你脸变红啦!”众目睽睽之下,被楮贤这样直呼而出,那楮氏脸便更红了。
褚英杰见了,知她妇人脸薄,便说道:“里间那间屋子甚是凌乱,你快去扫扫吧。”那楮氏“嗯”地一声,便转身离开。褚英杰支开了她,便算为她解了围。
楮贤唤了一声“妈妈!”。那楮氏没有回头,径直进屋了。楮贤气嘟嘟跑到那门口,扶着那道门,探进半个头,叫道:“妈!你怎么不理我?”
那楮氏柔声道:“贤儿乖,快去和弟弟玩。”哑姆瞧得此景,连连笑道:“贤儿,快过来,瞧瞧这是什么?”语罢从怀里拿出一根簪子,握在手中。
楮贤听了,便飞奔至哑姆面前,瞬时便将方才的不快忘却,叫道:“婆婆,是什么。”
哑姆微笑着摊开手掌,便是一只白玉的簪子,那白玉簪子,玲珑剔透,晶莹无暇。
楮贤见了睁大圆圆眼睛,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之物什,所用之物不过皆是些平常普通之物。便不由拿过来,别在头里,走到绝情然然跟前,笑道:“姑姑,这簪子美不美。”
绝情点点头,笑道:“很美,很美。人更美。”
楮英杰见了,喝道:“贤儿,胡闹。进屋去!”那楮贤站在原地,摆弄一双小手,极是不愿意,低声道:“不去,我要弟弟同我一起去。”
褚英杰尴尬地瞧瞧绝情然然同哑姆,显得极是窘迫。哑姆笑道:“易儿,去吧。”易松子抬头眼巴巴望着楮贤,楮贤瞬时破涕而笑,拉着易松子进那里屋里去了。
褚英杰听得哑姆唤那孩子为“易儿”,眼中亮光一闪,道:“这孩子也姓易?”哑姆笑道:“那不过是机缘凑巧便姓了易罢了。”
褚英杰“哦”了一声,喃喃念道:“机缘凑巧,机缘凑巧!”又叹道:“我曾也机缘凑巧相识了一个姓易的老先生,同他相谈甚欢,只是这许多年了,再也没见过他,可见这机缘凑巧四字,本来就是难得之事,所以便讲求机缘和凑巧。”
那哑姆听得此言,点点头,望望屋内,道:“此话极是,若非机缘凑巧,也不能遇到易儿,这孩子甚是乖巧,我也很是喜欢他,只是······只是······唉!”便是一声长叹。
绝情然然坐在那里怔怔不动,听得哑姆后面几句只是便没了言语,便站起身来,道:“哑婆婆,我们进屋歇息吧,这些事便不要再讲啦。”
楮英杰一见此状,便猜着三分,道:“一切命中自有定数,婆婆不须悲伤。”哑姆点点头,不由得一番感伤,垂下泪来,便携了绝情然然到那客房。
此时便是戌时已过,楮氏便出屋掌灯歇息。只听得褚英杰道:“一时三刻便要下雨了,我去将那前几日打的柴,收进柴房,莫要淋湿了,要不然这个月的米钱,便又没有了。”
那楮氏柔声答道:“英哥,我同你一起去。”几声脚步窸窸窣窣,便再不闻声响。一时哑姆同绝情然然便沉沉睡去。
堪堪便快要过了亥时,一个惊雷劈来,更兼着闪电,绝情然然便忽而惊醒。那哑姆却依旧沉睡,隔壁屋子里楮贤哭了一声,便没了声音,显然是被惊着,又睡下了。
那雷声之下,却有隐隐马蹄之声,马蹄声渐进,便似在篱笆之外停了下来,只听得褚英杰叫了声:“是谁。”便没了声音。绝情然然便走到正屋,岿然坐下。她十数年来一直被锁在铜门内,故夜里视力极好。
只听得那门外一个凶煞粗壮声音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衣女子,同一个哑巴老婆婆,还有一个两岁余的小孩?”言语之时,更有拔刀嚯嚯之声。
褚英杰道:“白日里到时见了不少,都往西边去了。这夜里,不到处都是白衣女子么?那人大怒,道:“哼,那你为何深夜不休息,却在屋外徘徊,是不是因有什么人藏在屋中?”言罢,便砰地一声,踹开了那扇木门。
此时正是深夜,更兼大雨倾盆而下,到了屋内,更是漆黑一团。那人对楮氏吼道:“快去掌灯!”
楮氏“哦”了一声,便摸索着到屋内寻有灯,同时便猛叩了绝情然然房门数声,意在叫醒她二人,乘此时速速离去。那人听得此声,吼道:“你干什么?”
楮氏道:“没······没什么,撞到了椅子上。”那人冷哼一句。楮氏便摸索来了油灯打火石,“哐”地一声便有火光。一阵风吹来,便又熄灭。
那人吼道:“动作快点!”楮氏便背过身去,哐嗤几声,那油灯便被点燃,屋内霎时间亮堂起来。
楮氏回过身来,不由一惊,只见绝情然然正岿然不动坐在屋内,一脸漠然,毫无神色。
乍见屋正中坐着绝情然然,一群持刀官兵都被吓一跳,,惊得连连后退数步。那数名官兵,虽闻绝情然然名讳,却从未见过真容,更不知此处所坐之人便是绝情然然。
那武将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比照着绝情然然。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叫道:“夫人,镇南黄将军,请您······请您······回到府中去!”这一叫,叫得呼天抢地,极其动容。
这一举动皆是惊到众人,与先前凶煞情形完全不同,本以为会是刀剑相向,没想到竟是一跪。只见那左右副又同时“扑通”跪在地上,大叫道:“镇南大将军黄将军请夫人回去,若见到夫人,夫人若不肯,便宁我等长跪不起。”
绝情然然冷冷瞥过他众人,“恩”了一声,道:“你们先出去罢。”
那武将连同那左右副将,便跪在地上,用膝盖相后挪动,直至挪到了门外。那随从便放开了褚英杰,纷纷跪在地上,大叫道:“夫人!夫人······请您回去。“
楮英杰便走至屋内,关上了那门,上了门栓。却只见一把锃亮大刀从门缝里劈进,将那门栓劈成两半。左右各一名随从,卸掉了那门,扔进了雨中。这小小茅屋,瞬时连门也没有了。
褚英杰楮氏绝情然然便都呆坐屋内,同那屋外一干跪地之人相望,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