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稀疏而昏乱，就如一个醉汉无章地拨弄琴弦。
雨中的黑影轻盈地飘来。子寒徒劳地握住匕首，但是已经连起身也做不到。
“是谁！再往前一步，莫怪我不客气。”我装腔作势地喊。
黑影果然停顿了一下。“两位不要紧张，我是英儿，我没有恶意。”她说。
“英儿？你怎么没有接受我的超度，轮回再造？”
黑影听我语气，似是放下了戒心，便再次近前来，果然是英儿的魂体。她身上依然披着寿衣，脸上化着浓妆。看来在出殡时，父母为她精心打扮过。
“我还有心愿未了，希望两位道长，可以帮忙。”英儿鞠了一躬，说道。
“你想见父母？”我问。
英儿淡然一笑，说：“道长真是善解人意。”
“身后念挂着亲人，那是人之常情嘛。”我放松下来，倚着墓碑，说，“带你去见父母也可以，反正不远，但是我们现在实在走不动了。”
“你知道我父母是谁？”英儿有点惊喜。
“纸扎铺嘛，我们知道。”子寒说。
“好。从这里下坡没几步路，有一个山洞，孙兴有时练功晚了，也在那里休息。我这就带两位道长过去，先休息。”英儿往前走了两步，准备带路。
我与子寒无奈地对看了一眼。
“能走吗？”我问。
子寒坐在地上摇摇头，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我还能走两步路。至于你，反正是下坡，要不你滚过去？”我跟子寒打趣说。
子寒捧起手中匕首，刀柄递向我，一本正经地说：“士可杀，不可辱。结果了我吧，麻利点。”
我没跟子寒扯下去，因为心中已有打算。我就地盘坐，打出“临兵斗”诀，结成大金刚印。大金刚印意在吸收天地灵气，为术者快速恢复能量。如今孙兴虽死，但四周的灵气久被污染，而且我对此术并不熟悉，效果不甚理想。
“喂，你是不是睡着了？”子寒在一旁小声说道。
我睁开眼，活络一下关节，说：“恢复了一点，拖着你走应该可以做到。”
子寒装作惊恐地问：“怎么拖？”
“用被单拖呀。”
因为跟上次上紫云山一样，考虑到了夜宿的情况，所以带上了薄被单。我把被单铺开，把孙彤孙杰墓中的衣物垫在中间，让子寒躺到被上来。
“真晦气啊。”子寒嘀咕道，却还是照办。我用手卷起被单的两角，拖着子寒走起。
“哎呀呀，有石子，痛痛痛。”“哎哟，翻了翻了。”“磨穿洞啦，穿洞啦。”
大概走了四五分钟，在子寒一路呼喊中，我们来到了山洞口。
山洞只有四五米深，一米二三高，常人进洞必须弯腰。地面剩有一堆炭渣，角落里堆了几件衣物，此外无他。
子寒躺定后，用手机跟若柳通了电话。讯号自然不好，断断续续的谈话中也算是报上了平安。
山洞里寒湿，需要生一堆火。仅剩下的两张火符已经湿透了，好在锦盒里还有备用的空黄符。外头已经没有干柴可拾了，我画出火符，点燃干衣物，再引燃那堆炭渣，算是生起了不甚旺的火堆。
我刚想叫子寒脱下外衣，发现他已经响起鼾声。我只好笨拙地把他黏身的衣服扒下来，一旁的英儿也不好意思看，背过身去了。也对，英儿去世的时候，大概也才十五六岁吧。
毕竟身体要紧，我也顾不上膈应，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英儿一直安静地坐在洞口。
“英儿姑娘，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父母呢？”为了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我试着找些话头。虽然我也不清楚这样是否真的能缓解尴尬。
“我……我不知道他们还认不认我这个女儿。要是他们已经不要我了，那我这个样子出现，一定会吓着他们的。”英儿低落地说。
“怎么会不认你呢？他们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你呢。”
“但是，这么多年，他们怎么从来没有到我坟前来见我呀。”
“你的坟，就在这里？”
“对，就在刚才那堆坟中。我被孙兴困在这里，不能回家看他们，也不得超生，只能盼着他们到我墓前来，跟我说说话，让我看看他们。但是，一次都没有。我在想，他们是不是有了新孩子了。如果他们过得幸福，也好，我也可以安心走。”英儿低着头，抹了抹面。
“原来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英儿问。
我侧了侧酸痛的身体，对着她说：“你的父母，造了个跟你一样的纸扎人。孙兴的傀儡术很高超，给这个纸扎人灌入了灵魂，所以这个纸扎人能做一些基本的人的动作，甚至能说话。他们把纸扎人当做是你，一直自欺欺人地生活着。如果他们上山来看你，不就是戳破了自己的美梦泡沫吗？”
“什么！”英儿握紧了拳头，过了几秒，又缓缓松开，说，“不过，或许这样，他们能过得安心一点。他们的做法，我也能理解。孙叔叔本来是个很好的人，种田很勤奋，对孩子也好。孙彤孙杰也总喜欢陪着我玩，甜甜地叫我姐姐。后来他们一个个意外去世了，我们一家也很伤心。孙叔叔从此就变了个人样。不多久，孙阿姨，和我，也生病了，也都跟着去了。”
“孙彤孙杰死了之后，村里的很多人都染病了吗？”我问。
“确实是比平常多，而且很难治好，所以许多人开始搬走了。”
“我觉得，那是因为，孙兴从那时开始，研习阴阳法术，把阴气聚集到了这一带，体质虚弱的人，就容易生病了。”我谨慎地分析道，生怕戳到英儿的痛处。
“可能吧。我也记不太清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总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就像做梦一样，”英儿颤抖着说，“有时候感到很痛苦，又不知道这种痛是从哪里来。我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被炼成了行尸，但是又常常控制不住自己。”
真是可怜人。我想，英儿的情况，就跟孙彤一样，已经逼到人格分裂了。孙兴把人家炼成行尸，是为了留住家人在身边，那把英儿的鬼魂留住，又为了哪般啊？
“道长，道长？”
“哦？”我回过神来，发现英儿正俯在我身旁喊我。“我是睡过去了吗？”
“嗯，之前正聊着天，你就睡着了。看来实在是累坏了。”英儿又别过脸去，朝着洞口。
雨已经停了，被压抑了一夜的月光开始出来耀武扬威。
“我睡去多久了？”我活动活动手脚，发现体力恢复了许多。
“有几个小时吧，现在已经后半夜了。我怕再过一阵就要天亮了，我不好出来活动，所以先把道长叫醒，打扰到你休息了，抱歉。”英儿说。
炭火早已熄灭了，现在还有一点余温，晾的衣服也干了大半。我把子寒拍醒，他缓了好几分钟才完全醒来，而且憔悴得像个久病的病人。
“子寒，你感觉怎样？”
“没事，就是有点饿，有点冷……哎哟我衣服呢。”子寒做作地捂着胸膛。
见他还会开玩笑，应该也没大碍，我便稍稍放心。两人吃了点饼干，活动开了，整顿一番，就随着英儿下山了。
又经过昨夜打斗的战场，看到三具倒地的行尸，我心有不忍，便连同子寒，把他们分别葬在孙杰孙彤的墓坑中。
“英儿姑娘，我们现在体力有限，先这么处理着，也比横露山头要好。待会跟你父母交代好，让他们重新为你安葬吧。”我向英儿解释道，她连翻道谢。
在路上，子寒悄悄地肘击了我一下，贴耳道：“那老头还被我们绑着呢，都不知道他解没解开。”
子寒一提醒， 我才想起这回事。要是老头没能解开，淋了一夜的雨，那估计得吃个大病啊。子寒不想让英儿听到我们的对话，应该是怕英儿知道我们对她父亲有不敬，产生情绪了吧。
“那老头没回家，他老伴不出来找他吗？应该没事的，放心。”我开解道。
“嗯嗯，说得也是。”子寒点头。
“英儿姑娘，”我转而跟走在前头的英儿说，“你打算怎样跟你父母见面呢？”
“道长，”英儿停下了脚步，说，“你能不能像孙兴一样，把我附在纸扎人上，我也想跟爸妈说说话。我现在只是魂，靠自己最多只能现出一个影子。”
“可是，我不太会傀儡术。”
“那，”英儿低下头，轻声说，“能不能借你身体我一用。”
“你想要附身？”我楞了楞，说，“我虽然是半吊子，好歹也算是修道人，体内有法力，你附身于我，能扛得住吗？”
“但是道长，我感觉到你身上的阳气很弱啊。我，我说句不吉利的话，你身上的气息，好像跟我有点相似。”英儿小心翼翼地说，也侧眼瞄我的反应。
阳气很弱？我又介怀起孙兴临死前说的话。虽然我身上刻有鬼烙印，但是尚未到时辰，而且有镇煞符镇住，还不至于褫夺我的阳气。到底我身体哪里出现了问题？
子寒拉了拉我衣袖，猛向我挤眼色。我明白他的顾虑，轻易让鬼魂入侵，当然有一定风险，但是我臂上缠有镇煞符，再者，已经恢复了一些法力，自信可以掌握局面。况且，我也想看看让鬼魂附身，我的身体到底会不会抵触，我的阳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拍了拍子寒的手背，让他安心。
“试试吧。”我重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