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一妖乘着云慢悠悠的往回走,与来时的紧张气氛不同了,红月在路上将需桃花下到凡间具体要做的与她说了,他的用词很是简洁明了:
“一,寻到那表妹。”
“二,说服她甘心接受命途。”
“三,回来。”
桃花眨眨眼,“就完了?”
"嗯,就完了。"
“法子呢?就……说服她……”
红月翻个白眼,“我要知道法子,还用得着你下去,随便找块石头点化了扔下去不也不一样?”
他本意大抵是要嘲讽桃花一番,但这妖思绪与常人不同,她并不觉得将自己与石头比作一起有什么被羞辱之处,相反,她隐隐得意——大圣便是从那石头里蹦出来的呀,且后来摩云山也有顽石修成了妖,还让她吃了亏的……
咳……
总之,可见石头也是极厉害的了。
当下她神情坦然淡定,“还有呢?要让我说服人家,总的让我晓得更多的罢,比方说她的软肋……”
“打住,”红月睨她一眼,“恐吓可不算,得她心甘情愿,”他着重咬字,“心甘情愿,晓得吗?我不管她是不是恨那丫头怨那公子,我要她心甘情愿的赴死,心甘情愿的接受原本的命途。”
他鲜少有这般正色的时候,以至于桃花下意识直了直身子,“晓、晓得了。”
“嗯,乖。”红月掀掀眼皮,随手往下一指,“下去罢。”
下……下去?
下到哪?
人间?
桃花指指自己,“我……我这就走?”
虽说已经晓得了,但是不是有个准备的时间,这也太……
思绪刚起个头,她只觉身子一轻,身下的小乌云不知何时被撵了开,她身子已经悬空,马上便是要下坠的趋势,再不及多想,她下意识一把抓住了离得最近的红月的胳膊……
所以,若此时有另个神仙路过的话,他看到场景是——
隽秀清雅的红月上神,端立云头,神袍烈烈无风自动,端的是一副五界静好四海安稳的模样,只除了……
除了他胳膊上还挂着的一只妖。
妖怪姿态与他相反,看起来紧张焦虑——也是,换做是谁,在要摔死的情形下也静好安稳不起来。
桃花抓着他的袖子,要不是怕他甩开自己,她一定骂出声,但此刻只能选择做识时务的俊杰,她紧紧抓着他胳膊,一叠声道:“等一下等一下啊!我还没……我这下去了……我离开的时候没跟他说啊……那人,洛止那里,他还不晓得呢!你给我一炷香时辰,我去与他……”
“妖怪就是矫情,”红月拧了拧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莫说你一年时间都办不好这差事。”
“可我……”
“且他在帝君那处,大抵在谈……总之不会这么快出来,你去了也是干等,”他说着轻描淡写的抽回胳膊,“你下去罢,我会去给你说。”
欸?
胳膊呢?
身子怎的突然轻了?
不对——
她已经在下坠……
下坠了?!
“啊——”
“红月——”
“我问候你——”
大爷!
可惜最后俩字没能说全。
她在一片急速的下降里空白了一瞬,好在离地千米外的时候好歹找回了自己手脚,用弱的可怜的法力撑了个颤巍巍的结界,她就在结界圈里慢悠悠的往下落。这不是她第一次去往人间,但回想起来,她为数不多的去人间的经历中,鲜有安稳落地的时候……
最开始的时候就不说了,全然是被雉鸡一扇子扇过去的,且落地姿势十分不雅——都变回原形了哪还有什么姿态可言。
再后来,老桃是不准许她往来人间的,她不肯听,偶发现离魂的法子可行,便用了这法子来往于妖界和九荒山——这也不算是安稳的,毕竟是离魂,她本体是在妖界的,只消那边不论是谁叫醒她,她便不得不瞬时回去。
再……再之后,她偷了商陆的令牌去人间救那人,他们躲在城外破旧城隍庙里,她第一次听到他说那些让她……忍不住去冲动的话……
那次,自也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她便是在那次里,险些死在妖界结界外。
按理说,本该对人间没甚好感了才是,但奇异的,在晓得了老桃那厮还活着,在看到桃山的小妖怪们搬到了花果山隔壁仿佛又组成了一个没有她的桃山后,她心底的怨也好,恨也罢,即便她再不想承认,也是消弭多数了的,而那些仅仅剩下的……
是她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别扭……
但这些,都无法影响她对人间的兴致,尤其那只在戏折子和画册中见过的“后院”,她想去看一看葵阳说要称王称霸的地方。
想到这些,思及她从未有过端方姿态落到人间,她对这一次有些狼狈的降落方式便有了许多安慰——
至少,这次她是清醒的,没被芭蕉扇扇晕,嘿,瞧,她还拿着比芭蕉扇牛掰的神云扇呢!
这么一想,她便又高兴起来,拍拍裙角,正要四顾熟悉下环境,忽听一声娇呵:“小桃红!”
?
“说你呢!小桃红!你还愣着做什么!少夫人的燕窝羹做好了还不赶紧端过去!咱们少夫人身子如今可金贵着呢!万一耽误了时辰,你这贱蹄子担待得起吗你!”
娇斥的女子看起来年龄不算大,看衣着打扮应是个有些地位的丫头,长得倒也不难看,就是一双眼,眼皮薄,眼梢微吊,看起来端的几分的尖刻。
但桃花也顾不得她不好听的话了,她满脑子都是那句响亮的“小桃红”……
小桃红……
这特喵的……
小桃多好,小红也行,这小桃红……
难听啊喂!
“你还愣着?!”那吊梢眼的大丫头上来就要敲桃花的脑门。
桃花这下反应过来,身手敏捷的一下躲了开,她扬了个笑,“燕窝羹是嘛,这不就端来了嘛,这个姐姐莫暴躁嘛。”
她手上果然凭空出现了一碗燕窝羹。
桃花暗道原来这便是红月说的障眼法了,她心道果然那神仙也不只是个脾气厉害的,法术上倒也有些上神的样子,瞧这燕窝羹,看起来很像样子嘛。
她笑意加深,端着就要往廊道上走,看样子她是直接落到了那公子家后院的,红月这点倒也是靠谱,她观这公子的家,廊檐飞脊,亭台楼阁,很是个富贵模样,路过的仆从,个个谨言慎行各司其职,看起来很有大户人家的气派,到这个时候,她大抵有些明白了那丫头为何执着与表妹夫人的位子了。
她是见过人间底层民众是如何艰难讨生活的,在九荒山的时候,山民多贫穷,他们是连那人的药钱都付不起的,那好些的,便用自家的干粮果子的抵了,那差的,全家里外的找不出件能抵的东西,破烂烂的农具和破烂烂的衣裳,拿了还嫌硌手,那种情形下,她听一年老的阿婆说,近年光景还算是好的了,那些灾年里,赶上打仗的时候,莫说吃饭了,人连树皮都啃光了,最后没办法了,人吃人的事也发生过的。
那是桃花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事——妖界凶残之事更多,但在她心里,大抵觉得人都是弱小平和的,他们信儒信道,且他们的衙门也是极厉害的地方——他们懂得如何让下头的人老实听话过活。
在那之前,她从未想过人还能……吃人。
那阿婆说,“没法子,饿啊,饿极了眼睛也就花了,分不清眼前的肉是猪的还是人的,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孩儿的喽……”
桃花听得一个哆嗦,不知怎的,她觉得阿婆这番话细思极恐,那眼花……谁晓得是真花还是假花……
再者,她听闻人连树皮都啃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她还是骇了一跳的,又不禁庆幸,幸好花果山是个山灵地秀的地处,猴子们从来没少吃短喝,不然饿极了也来啃她的皮,那……
那她大抵要修成画皮妖了——啧,一辈子抢别人的皮囊穿,着实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转念想到这些,她快步的沿着游廊走,许这也是红月的法术,她不必问谁,想要去那少夫人的住处,脑中便自动出现了该如何走的念头。
手上的燕窝羹不大的一碗,精致而处处透着心思,桃花暗自思忖,按着红月的说法,现在的少夫人是重生了的,也因着上一世的经历而这一世一开始便是与那丫头不同的起点,想来现在正是少夫人不着痕迹的大显神威将那公子的心都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她不觉皱了下眉,这便不大好办了。
若那夫人吃些苦头,兴许还有认命可能。
但人家风头正盛,她去劝人家去死,这……
这是她在找死罢……
不可不可。
可若不能去直接劝她,她便只剩一条路可走——
助那野心勃勃想上位的丫头两臂两脚一脑袋的力,好让她踩着自己夫人的尸身上位。
这……
不觉叹口气,她这才开始明白红月将她踢下来的时候最后那好似幸灾乐祸的表情,原来不是她的错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