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传来，张生只觉身后骤然一阵风，没有风声，风来的力道极大，他迷了眼，合眼的片刻下意识向里走，但双腿比方才还不受控制，让他动弹不得，与此同时，他发觉那股突来的风，堪堪从他两侧刮过，那样大的力道，竟是把他撇了开，连风……都这样的怪异，果然，是场梦境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还不及反应的时候，只觉手心一阵钻心的疼，这疼来得强烈又快速，他下意识松了手，松手的片刻猛地想起，玉佩！
蓦地睁眼，掌心一道新伤，斜穿整个掌心，伤口不深，血珠子冒出来，形成了一道红色的疤，他的手里，哪里还有玉佩的踪影！
那是……他答应给她的啊……
他低头寻，四处不见踪迹，心里焦急，他额头冒了细细的汗，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突然而来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不对，不对……
除了风停了，他的眼前……
树影影绰，天深夜黑，就近的一棵树，挂着一盏桔色的灯笼，那昏黄的光线中，他看到土路树影，深秋的树，叶枯了大半，树上几片，地上一层，他脚踩过的地方，发出枯叶被踩碎的细碎声响，初次之外，桃林，茅屋，姑娘，竟是全都不见了。
这是……梦醒？
还是梦中的梦？
“慕姑娘！”他不由的喊，攥紧的手心丝丝疼意，这疼意让他清醒，越清醒越发觉得，一切的一切，真实得可怕，也，诡异得可怕。
“慕姑娘，慕姑娘你在哪？你、你不要怕，我先带你回去……”
“呵……”
一声轻嘲，是女子的声音，张生一下就听出，这声音不是他要找的姑娘的，“何人在此，莫要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声音嘲弄更甚的同时，也多了一分高高在上的冷和疏离，像是与他说一句话就已经是对他的恩赐一般，那声音四面八方传来，“这般愚昧，连鬼神都分不清，罢了，既救你一命，你顺着这条路走，一直走，莫要回头，走到路的今天，就能回到你来时的地方。”
话音落下时，有风轻吹起，那股风吹拂过张生的身子，淡淡的金色光芒，这光芒延伸开的地方，是一条淡金色的路，夜色的黑和着这金色，给他一种朦胧的不真实感。
神志昏沉，听到的声音语波清冷，却命令一般不容置疑，“凡人，回去罢，到你来时之处时，你将忘记此间经历，回去罢，你只是晃了一个神罢了。”
声音缥缈仿佛来自云端，他不听使唤的脚，缓缓的向着那条淡金色的路走，越发昏沉的意识里，他残留一抹理智挣扎着，他不该这样走了的……慕姑娘，她去了哪里，还有玉佩，他答应给她的，他还没有给她……
“竟还有意识？这凡人倒有几分意思，神君，你说是吗？”女子的声音少了疏冷，带了些女子的柔温。
神君？
什么神君？
他念头刚起，就听到一道极冷漠的男声，“何时连救个凡人，都需这样多时间了。”
声音低沉，却是刀子一样，又薄又冷，如果说方才那女子的高高在上还带着些刻意，那么这声音的主人，给人的距离感却是浑然天成的，他天生在高处，天生俯视世间，这世上没有什么都缩短与他的距离感，他身处那样的高处，在该被仰望的地方。
张生只觉仿佛快要理出个头绪了，虽然那头绪比这场的梦更荒诞，但他却有种强烈的直觉，直觉里，他快要理出真相……
但他没有机会了，那道淡金色的光芒出现的地方，极浅一道银光闪过，他只觉光芒一闪，那份仅存的理智便陷入了沉睡，他睁着眼，迈着步子，瞳孔却没了焦距，一步步的往前走，像个失去思考的傀儡。
“就这样让他走了？”
张生离开后，消失的茅屋之前，两道身影现身。
一个挺拔修长，银色衣袍，广袖宽袍，袖口袍角，纹着繁复古朴的绣纹，低奢矜贵，银袍周围，有淡淡华光，这华光让他在夜里更有种与这凡世间格格不入的缥缈感，他的周身气息逼人，是那种温和的不动声色的威压，释放出的震慑是无意间的，他只是站在那里，只是一个背影，就逼得人从身后要跪下来不敢直视。
这身影的旁边，是个低一头的女子，女子着浅紫宫装，衣裙曼曼，层层叠叠，仙气飘飘里，又多了华丽高贵，她的周身也有华光包围，原本的气息刻意的压下了，此时站在那银袍男子身边，她噙一抹恰到好处的表情，柔声道：“神君莫要生气，是碧落考虑不周了，原本想着此处毕竟曾是妖界结界所在，出现在此处的妖邪之物，要着重注意些才是，所以下意识给那凡人留了余地，还望神君莫怪碧落自作主张。”
声音极是动听，在看那微敛眉的眉眼，竟是世上未有的精致美好，从背影看便是个聘婷婀娜的美貌女子，但真正看到她的模样时，这些原先的形容就都不作数了，她的美，已经超出了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这样的美，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凡词俗句，怎配得加在她身上？
若有神女，便是她这般的模样了罢……
看到她的凡人，无一不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没有想错，这一位紫衣宫装的女子，五界皆有貌美盛名，是神界数得上的上神，法力无边，福泽深厚。
这样的神女，从来享受的是高高在上的际遇，让她这般鲜露女子姿态，自谦称碧落的，天上地下，五界四海，更是没有几个。
眼前的这一位，却丝毫不觉她态度有何不妥之处，他闻言，脸上的表情淡漠的几乎没有变化，只牵出一丝神力探开，薄唇微启，“以凡人做饵，下下策。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说话向来如此，说下不为例就是下不为例。
碧落眼底极快一抹委屈，但她掩饰得快，再开口时，声音姿态更放低了些，“是，碧落记得了。”顿了下，她道：“神君这样放那凡人回去，可是已经探到那邪物来由？”
那神君淡淡看她一眼，转身，“回去。”
回去？
碧落一怔，“神君……可是现在去妖界？”
他摇头。
碧落跟上，眼神微动，更柔了声音，“可是神君的目的地不是妖界的吗，如今妖界还未去，为何……”
“碧落。”他淡淡的，脚步停下，回头，狭长的眸子落在她身上，眼底波纹浅淡如水，“不该你问的，便不要问。”
淡漠的嗓音，碧落却听出了警告之意，她……跟在他身后万万年，他淡漠的表情下的情绪何等意思，她怎会听不出，当下姿态多了恭谨，她垂眼，敛声，“神君说的是，是碧落，逾矩了。”
他嗯了一声，转身飞身而起，银光闪现又极快消失，碧落隐了眼底的情绪，跟着飞身。
罢了，他不说又如何，她总有法子知晓。
不论如何，百年前的事，她绝不会让它再发生一次。
他已经回归神位，与她同在九重天，她与他，又回到了从前那般近的距离，多少个万万年她都等的，现在，她依旧能等。
她这样告诉自己，但心底却隐隐有不安的直觉，这份不安，许是女子天性的敏感，又许是百年前留下的一根刺，那之后她就战战兢兢的隐藏着这根刺，不敢与他提及半句，她怕听到她最不想听到的……
谁能想到，向来高高在上被仰望追逐的碧落上神，内心里还有这一份卑微，因为在乎，所以卑微，卑微到，他此番下凡，她也求了机会跟了来……
怎么能不跟？
他说的是什么理由来着？说人间有妖物肆虐，说他闲极无事，下凡收妖除魔，安定人间。
这样的理由，连敷衍都不甚在意的理由。人间历来有妖魔隐匿其中，只要不犯下滔天祸乱，哪里劳得到他来出手？
呵。
她不信。
隐藏了百年的那根刺，近来越来越频繁的想起，她与他一同察觉到今日这抹妖邪之气，这气息似妖非魔，并不是一般的妖物能比拟，若他为了降妖而来，为何就不追了，不只不追，这副架势，竟是让她也不准插手，他强硬抹除那凡人的记忆，看似没什么异常，但她却注意到了，那凡人手中，原有一物，像是玉佩，那玉佩上的气息……
被隐匿过了的，她却一眼察觉出，那并不是属于人间所有，沦落在一凡人手上，又被那暗处的玩意盯上，甚至不惜布阵设局，引得那凡人甘心情愿的奉上不说，一旦那凡人进了那障眼法造出的茅屋，那凡人便是不死也要丢半条命，毕竟那个阵，是要用血养着的。
碧落越想，眼底情绪涌动得越厉害，他们此番以前除的妖魔，哪一个都比不上这个厉害，可他就这么放过了……
不对，也许没放过，他只是，不允她再插手了。
碧落微眯了眼，既然如此，她更要插手了……
她极快的去追他的身影。
两道光一前一后消失，在他们消失的地方，良久后，出现一个红衣身影。
她手里拿着枚玉佩样的东西，手指缓缓摩挲上面繁复的纹路，眼底情绪深不见底的黑。
她嘴里喃喃的，“长留，许久……不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