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并不浓烈,与路两旁大片大片的花林不甚相同,但即便如此,这香气却像带了尖尖软软的小勾子,勾着人的感官,叫人无法忽略。
张生就在这香气里神思恍惚了下,他记得这香气的,傍晚才只见过半边身子的那姑娘,这是属于她的香……
他浑身一个激灵,脑中立时想起姑娘盈盈一双桃花目,神思说不清是更清明还是更恍惚。
牛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前方的路在眼前明晰起来,直直一条路,将大片桃林一分为二,路的尽头,他目之所及的最远处,隐隐树影和花香里,有一不大的茅屋,像是为他指引方向的一般,一缕青烟缓缓的升,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前方,身子不受控制的从牛车下来,地上有飘落的花瓣,一瓣一瓣,粉粉白白,他脚上穿着千层底的布鞋,薄薄沾了些土灰,他脚下顿了了一顿,有些羞赫,觉得这样的落花,不该被他的脚踏上。
不甚清明的神思里,他隐隐知晓这是不对劲的,已是深秋,哪里能开出这样好的花?凤尾村外的路,他已经走过无数遍,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路,记忆里何曾有过这样的地方?分明一行人同在车上,他却看不到旁人了,是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还是他眼睛的问题?
他站在原地,有风吹来,落花纷纷,有一瓣飘在他鼻尖,轻轻的试探性的麻痒,他将那片花捏在手心,缓缓收手,再抬头时,步子已经大步迈开。
该向前走的。
路的尽头那所茅屋,是他要去的地方。
他脑中充斥着这个念头,一同出现的还有许多杂乱的画面,比如家中昏黄的油灯,比如油灯下染着墨香的书,比如学堂中老夫子抑扬顿挫的词句,比如爷爷死前拉着他的枯干的手,交到他手上的玉佩,还有屏风后露出半张脸的姑娘……
而今,屏风上的桃花源好像成了真,就在他身侧两旁,他行于路中,有种怪异却执着的念头,路的尽头,茅屋之中,桃花源中的姑娘,在等着他。
步子踏得不慢,望着极远的路,仿佛一下缩短了一般,他回头望过一眼,牛车看不见了,他想,他或许已经走了许久了,也或许……这只是场怪异的梦境。
梦外,是他先对那姑娘起了旎念,所以梦中,她便出现了。
茅屋就在他眼前,他推开篱笆门,径直向里走,越走,步子却是越慢……
茅屋开了一扇小窗,窗内,坐着一个姑娘,姑娘露出半边侧脸,白皙明媚,他想起一句诗,诗里说人面桃花相映红,姑娘手拿一本书,忽而抬手翻了一页,手指细嫩如葱白,五指盈盈,捏着书页的手仿佛也捏住了他心上某处,他怔怔的移不开眼,又想起一句诗,诗里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想,若是真有颜如玉,一定是姑娘这般的模样。
一眼便再移不开,她若在书中,便引得书生手不释卷,她若在海上,便引得渔人迎波踏浪。
一眼便再忘不掉的姑娘。
他脚步徐徐轻轻,缓缓来到窗前,心中万千话语争先恐后,堆挤在喉咙一句都出不来,幸而屋里的姑娘似有所感,她抬起了头,转了过了眼,书还在手中,目光却来到了他身上,他下意识挺了背脊,像个接受检阅的战士,也像个臣服于她的子民,想让她满意,却又不敢窥视她的心思。
“你回来了?”
声音一如傍晚时分的清冽动听,语调却是裹着欢喜的。
他一怔。
心跳得不受控制。
“今日下学的早吗?怎的提前回来了?”姑娘笑语盈盈,看着他的眼,波光潋滟,情谊丛生。
他脑中轰的一声,隐隐花香袭在眼前,他一时分不清是梦是幻,只呐呐开口,“嗯……下学得早……”
莫非当真是梦?
不然姑娘怎会与他这般的熟稔了?
“傻站在外头做什么?还不快进来。”她娇娇嗔了一句,支起身子,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指尖微凉,被触摸到的地方却灼烧得热起来,这股热,从额头点了满脸,脸上热,身上僵,心中却福至心灵,既然这是他的梦,那是不是说,梦中的他与她,已经成为了他求而不得的关系?
这个想法一冒出,他控制不住的心脏狂跳,因为这梦境太真实,姑娘的眉眼太真实,连从窗内望进去,屋内衣架上挂着他的袍子都那样清楚,他恍惚里看向她,才注意她的头发已经不是初见时的模样,她……梳了妇人髻……
一张脸,那样清晰好看的笑着望他,不遮不掩的,任由他看,仿佛,仿佛他有权利这样做,仿佛,他便是要看得更多,她也不会阻止。
“怎的不说话了,看我看傻了?”
她身子微倾向前,单手托腮支着下巴,眼尾微挑,惑人又俏皮,激得胸腔荡漾,他点头,结结巴巴,“你……你太好看……”
她一下笑了,眉眼弯成个半月,笑意蔓开,手指又落在他脸上,“原来你这般肤浅,娶我就是因为我好看?”
娶……
娶她!
脑中迷雾更甚,神志却更清明了一般,他极快的摇头,“不是,你不要生气,你不光……不光是好看,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她眼底藏着的东西太多,是让他沉迷欲罢不能的东西,她身上萦绕的气质太不同,是让他从众人中一下能认出她的东西,她是不同的,不止是一双桃花眼,不止是一张如玉美貌,太多的情绪,拥堵在喉间,他脸色涨的红,讷讷解释不清。
急得要出了汗。
她扑哧笑了,“瞧你,还是这么不禁逗,我逗你玩呢。”她歪着头,美好得比一树的花还要炫目,“我看中的人,怎可能是肤浅的人。”
他笑,有些傻。
她又咕哝了句傻子,眉眼眯了下,说:“你别只笑,说好的东西呢?”
东西?
什么东西?
他又僵了身子,脑中极快的想,却只一团浆糊似的乱。
她瞪眼,“你忘了?上次你走时说好的,说这次回来要带礼物给我的。”
礼物……
“礼物啊……”他喉结滚动,紧张,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比做梦更加真实,他甚至有种,他若是答不好拿不出,她真的会生气不再理他的错觉。
“怎么,真的忘了……”
“没!”
见不得她笑意消失,他极快的这么答。
她是信他的,因为他看到她脸上笑意又重现,他像是抓住最后机会的穷途人,抓住她这丝笑意便不肯放,脑子转的极快,顾不得去想说谎不君子,他不想做君子,做了这样梦的他,还有什么君子心可言,他只想,只想这个梦持续得久,再久一些,梦外没说出的话,梦里……先对她说一遍,等醒了,等醒了,他,他去提亲。
不管有信物之人出不出现,他都去提亲。
她笑得这样得好。
怎能,让旁的人看见?
“东西呢?”她微嘟嘴,催促。
他笑,满足她这样鲜活的表情,甚至没有多想的,一把摘下腰间系着的玉佩,“这儿,给……给你。”
她笑意扩大,却不接。
他急了,“这……这玉佩,玉佩不是随便买的,是家中老人留下的,说……说是当做传家宝,以、以后,你……你来传。”
传给他们的孩子……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他手中的玉佩上,羊脂玉白的玉佩,好像也察觉到她的注视,他竟觉得有光在玉佩掠过了下,她还看着,他不敢妄动,像个接受审判的罪人。
因为供不起最好的东西而有罪。
幸而,她还是笑着的。
笑意比方才,更真实了些,她说:“我要是不想传呢?”
“什么?”
“玉佩啊。”她懒懒散散的,“这喜欢它,我要自己留着,谁也不给。你儿子也不成。”
“好啊。”他说。什么都好,她说什么都好,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她吃吃的笑,直起身子,离他远了些,“那你进来,进来送我,哪有人隔着窗送礼的。”
他脸上更热了,身上也热,满处的盈香,让他头脑昏胀分不清今夕何夕,手里拿着玉佩,眼前似有朦胧,朦胧中看有些看不大清楚她的眉眼,只觉得她的模样,比方才的俏丽无害,更多了一些……一些危险,危险的魅惑,让人,飞蛾扑火一样的蠢动。
“进来呀。”她又笑,勾起的弧度丝丝绕绕缠在心头上,扯动得疼,却让人不得不靠近。
他怔怔的,脚下的步子听她的使唤,捧着玉佩,转身要进门,进了门,进了门之后呢,她是他的妻,她说他娶了她的,夫妻之间,夫君与娘子……
进去,进门去,去找她,去见她,将玉佩交给她,她要什么,都给她……
步子微乱,一步不停。
有风吹起,落花纷纷洒洒,她在屋内,笑意盈盈,眸中只有他。
张生噙着笑,与她越来越近,走到门口时,身后风声涌动,门前似有看不见的阻挡,他步子被黏滞,站在原地,目现焦急。
屋内,她眸光微变,快得仿似错觉,他再看时,她又是方才风情,起身朝门口走了两步,催他,“进来呀,快进来呀。”
是了,进去,他得进去。
心念意动,他迈步,却迈不动,双腿不听使唤一般,他攥着玉佩,焦急,“我……”
“哼。”
身后,有声音从虚空传来。
是个女声,淡淡讥嘲。
“无知凡人,还不老实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