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老旧,偏颜色热烈,让昏暗的瓦房屋子添了一股奇异的亮色,这亮衬得那昏暗更暗,似要把人的眼球都抓到手里,这般贪心,却让人生不出反感,因为要被这热烈的色彩融化,又许是那空气中淡淡的香气将人蛊惑,陈生抬头,目光就对上屏风后露出的半个身影,脑中空白了一瞬,接着便是轰的一声,只觉老旧屏风上热烈的颜色在脑中炸开一般。
油灯昏黄的燃,姑娘的身影半隐半现,一半在屏风后,影影绰绰,天资曼妙,另一半从屏风后露出,他看到修长的脖颈,像某种善于诱惑的兽,布置出摄人心魄的陷阱,摆上甘甜可口的诱饵,等着心渴的猎人自动上当。
脖颈下,是红色的衣衫,那红也热烈,与屏风上的桃花源交相辉映,说不清哪一个更招人更打眼,衣衫微下,是她玲珑的曲线,张生只看过一眼,便像是被灼烧到一般急急移开眼神,喉中不知怎的有些发渴,他身体僵硬,残留的理智告诉自己非礼勿视,可眼睛却不听使唤似的,非要去看有这副身子的人,有着怎样的一张脸。
他抬了眼,正对上的,是姑娘的一只眼,眼瞳极黑,像一汪不见底的泉,清,却深,眼尾略长,是魅惑天成的桃花眼,只一眼便叫人移不开目光,尤其还有她瓷白的肌肤,吹弹可破,张生活到一十八岁,一心读书考功名,他小有才气,也自有一番见识,却从未见过这等……这等叫人只一眼就移不开的姑娘……
“公子?”
姑娘声音带了些笑意,像看透了他的窘迫和他心里一闪而过的羞耻的欲念,他忙垂下眼,脸上热腾腾,心下懊恼自己的唐突,嘴里道歉的话就说了出来,再抬眼的时候,屏风后的人影却已经退后了,他看不到那姑娘的模样,只隐约里看到个不清晰的身影,朦胧且曼妙,他心头发热,胸膛跳得砰砰作响,幸而姑娘此刻开了口,不然他甚至怕姑娘听到他不正常的心跳。
“公子不必道歉,刚才是我唐突了,本意是想与公子当面道谢,毕竟若不是公子提醒,我怕是不知防备小人。”她顿了下,声音清冽动听,“望公子莫要怪罪才是。”
“怎会!”出口的话有些急,张生却顾不得,只一心希望她不要再说这种话,他竟不知怎的,心下对这第一次见面的姑娘,有了一种强烈却怪异的感觉……
他想护她。
想为她做些什么,不论什么,只要她有需要他就会去做。
这是她该得的。
不要道歉,不需情分。
他心甘情愿的。
这些念头那样的怪异,可他却压不住,隔着一面屏风,在深秋并不温暖的傍晚,他额头出了汗,无措焦急的与她解释。
姑娘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低低轻轻的,像挠在他耳尖,也像搔在他心头,他站着,浑身僵硬,脸上露了笑,有些内敛的笑容,是因为她开心而露出的。
“公子当真心善。”姑娘笑着说,“我来凤尾村三日,村中人见过大半,却多是为了那信物而来,想来心有算计的小人也有,却从未有谁提醒过我,不为信物,不图我这个人,却这样好心相待的,只有公子一人。”
张生听着她的声音,听到她字句里对他的感谢,许是因为笑过,她声音里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哑,这份哑意,让她出口的声音平添一股魅惑的味道,是那种不自知的,一举一动却勾人的魅惑。
他急急摆手,“姑娘、姑娘不要这样说,今日之事,是我巧合遇到了,凤尾村虽贫,但村里人多心地纯朴,姑娘若有难,大家必不会袖手旁观……”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这话并不是十分的真,只能说七分真三分假,假的那三分,他却不知是习惯性的自谦,还是……他心底其实是不大愿意让她有这样的认知的……
如果凤尾村人人都如此,那他这番举动,那他这个人,于她来说,便与旁人都无甚区别了不是吗?
这不是君子之心,但他有些……忍不住。
“哦?原是这样?”屏风后的姑娘犹豫了下,“若是公子这样说,那我便信了。”
听她这样就信了,他心里果然生出一种不甘愿的情绪,本该说完提醒的话就走的,他的步子却定在那里似的,听到她信了的话,更是顿了下道:“其实、其实,姑娘一人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声音又低了些,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两相矛盾,当下脸上又露了窘迫,正讷于如何表达心中意思,就听到姑娘又笑了下,“我初来乍到,说实话并不知该防范何人,今日向公子提个不情之请可好?”
“姑娘请说。”
“若哪日持有我定亲信物之人出现,我想向公子打听些对方为人脾性。”
顿了下,他才道,“这些事,姑娘可向里正家婶子打听。”
不是君子不语后人言,只是他……怕出口的话有偏颇。若她的定亲之人,脾性极好,他实话实说便是,但……
一想到这样的姑娘,是他们凤尾村某一个后生的娘子,他将年岁合适的后生都想一个遍,却没有哪一个与她相配,莫名的,他替她觉得不值。
村中读书人只他一个,那些憨实却只有蛮力的村人,怎能配将她娶回去呢……
这样想着,他手握成拳,就听到她回答:“这几日来的婶婶嫂嫂不少,与我说的话也不少,但……婶婶嫂嫂们多为自家兄弟说话,旁人碍着脸面,肯说公正话的也几乎没有,我再怎样也是个外人,更不好求谁去帮我打听,公子若是觉得为难,此事,此事便……”
“不为难!”他又快速的说出了口,只听着她处境艰难的话,他就心里泛疼,有种想替她承受的冲动,他仗着隔着一道屏风,大胆的抬起了眼,目光落在她影影绰绰的身影上,道:“姑娘若有事,便、便来寻我。”说完才觉得话里有不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又是这样的姿容色貌,如何能大张旗鼓寻他一个大男人,他自踏入门内,不知第几次的懊恼了,生怕唐突了她惹她厌烦,忙解释:“我如今独住,就在村头那家青瓦小宅,姑娘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可以叫里正家的二娃与我送个信儿,姑娘放心,二娃这孩子与我亲近,且听我的话,对外头不会乱说,姑娘……放心便可。”
解释完,心中定了些,却也忍不住再抬头看她,听到她应声说好,又说感谢的话,他脑中思绪瞬间万缕,他知道自己的事说完了,她的话也说完了,他是该告辞了。
“既如此,小生先行告辞,姑娘……顾好自己。”
说完转身。
“等等。”
他蓦地顿住脚,回身等她继续说,心底涌现的欢喜,比他想象中还多,这样的异样是不应当的,他心下烦乱,圣贤之言句句在谴责他的龌蹉心思,但那份龌蹉心却怎么都止不住。
“姑娘……”他轻轻的,怕声音一大就惊扰了她一般。
她声音带了些笑,有些他不懂的意味,她问:“读书人,可都是像公子这般心善?”
他心跳得厉害,脸上更是发热,他怕是自己也不清楚他这番作为里存着的好心到底有几分,便模棱两可的答,“不、不尽然。心善与否,与读书多少并无多少关系。”
她唔了一声,然后又是沉默,陈生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此刻心情不大好,分明她声音无异,他却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她不开心了。他再次不得不告辞出来的时候,心中所想的,便是自己最后那番话,他答得……哪里不对吗?
读书是为明理,人心善恶自不能一概而论,他知晓官场两袖清风的官员,却有亵童的癖好,将人弄到奄奄一息从小门抬出来的时候,那官员却是坐着轿子去上值,前脚上值,后脚就被送了青天老爷的牌匾,能说他好还是不好?
他又想到听老辈人说过的,百年前的那位大师,道行高深,佛心万丈,是人人称颂的得道者,可就是这样的大师,差点造成百年前的一场大劫。据说那场劫难发生的地方,就在他们凤尾村不太远的地方,劫难具体是什么,现在已经没人说得清楚了,只有隐隐的传说流了下来,有人说是宫里的皇子发动政变,拉拢了佛门中人召唤妖魔,意图利用大乱谋反,张生对妖魔一说并不相信,天地苍苍人间正道,什么妖魔鬼怪,不过是为人心打出的幌子。还有种说法更是荒谬,直接牵扯了皇帝,说是皇家秘闻,多年来与道人和尚一同密谋了事,至于什么事情嘛,跟和尚道人牵扯至深的,便是修仙得道了,传闻有鼻子有眼,说皇帝为了长生不老,让和尚道人抓九百九十九妖魔,取其心魄炼化为丹,得之可长生。
这种说法更是荒谬,便是世上真有妖魔,若有九百九十九,人间早就大乱,哪还留得机会去捉?
张生摇摇头,慢慢向家中走,他步子稳健,迈动间,腰间一枚玉佩跟着步子晃动,他目光略过玉佩,不由摇摇头,这是他爷爷死前留给他的,那会儿子老人家已经糊涂了,把玉佩给他的时候,非说这是神仙们的东西,要他一定好好戴着,以后传给子孙当传家宝。
他摸摸那枚玉佩,入手
步子慢了下来,村里家家户户晚饭的时间,有炊烟袅袅徐徐升起,路上人很少,他朝着家里走,心里却因着方才的念头,还在想当年温凉冰润,是上好的玉质不假,模样与市面上的都不大相同,像一种古老的纹路,但再怎么也不能跟神仙扯上关系罢,他笑笑,若真有神仙……
他不由又想起那半面桃妆,心下微热,步子乱了些,刚要强迫自己回神,就听到前方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快来人啊!王麻子、王麻子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