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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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血溅荒野(3)

文有他们一路顺风,很快到了连镇。连镇,毗邻山东德州的一座小镇。这里曾是一片古战场,因为太平天国北伐军在此与清军惨烈激战而闻名天下。浩荡的运河穿镇而过,将个连镇一分为二,分县而治,东连镇隶属于东光,西连镇隶属于景县。因其运河两岸6个村庄连在一起,形似莲花,所以连镇古名又称“莲窝镇”。连镇虽是一个省级地图上都无法标出的小镇,但是那里繁华得却已超过左右两座县城。运河成就了连镇,连镇光大了运河。所以,这里一时商贾云集,八方通衢,繁华无比,远近驰名。文堂下车,看见文有、文才两人都在忙着迎来送往,吆喝生意,他闲着没事,便独自到处转悠。快到晌午的时候,文堂转到连镇大桥。还离北门很远的地方,他就听到了这里集市上骚动嚣乱的声音。从这些声音里,可以分辨出粮食市那里过斗的呼喊,牲口市那里对蹄腿快慢的褒贬……文堂惊诧地看到,买卖行里无爹娘,秤杆上面无朋友。经纪已经说好价钱的买卖,经常因为一句话语不合,卖主又会抱住粮食口袋,不让过斗;或者是牲口已经牵在买主的手里了,卖主又搬着小牛的犄角硬把它夺了回去。这些买主和卖主,好像不是赶集来做买卖交易,倒像专门来进行一场无形的实力博弈。

今天,文有、文才集上的买卖出奇地麻利和顺当,两辆马车运来的玉米、小麦,不到晌午时分全部告馨,并且价格也比往日略有上涨。文有心里异常舒畅,高兴地说:“文才、文堂,咱们利索一点,赶紧吃饭回家,过晌还能再到地里忙活一阵呢!”可是,这时的文才心中并不那么痛快。因他最近一直琢磨分家的事情,认为大哥文有成天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没有认真琢磨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细想这件事情的隐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别看嘴上应承得很快,其实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不然,既然大家已经同意分家,何必非要等到秋后不可?他担心的是,说不定哪天他们妯娌、两家孩子为了一点琐碎小事,伤了兄弟的和气,到时候再说什么也都晚了。于是,心里一直疙疙瘩瘩,别别扭扭,但又不好开口直说。因而,文才的心里始终有了一片带雨的云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云团里包藏的是春雨还是冰雹。刚才听到大哥文有的话后,他没应声,收捡东西的动作也不那么顺溜,显得慢慢腾腾,脸上的情绪自然也就没有哥哥文有那么阳光。其实,这些日子,作为老大,文有心里何尝不在考虑分家的事呢,说穿了,他倒是真的有点于心不忍。不分吧,毕竟男女老少,众口难调,一人难中百人心意;分了吧,原来兄弟朝夕相处,现在各起炉灶,形同两家,情感难舍。提起分家,文有心里就像倒了个七味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但是,不管怎样,文有心里还是坚持等到秋后分家。因为,若是现在就分,不但未免操之过急,而且眼下手头这么紧张,怕是连买一套另起炉灶的锅碗瓢勺也都置办不齐。

他们三人收拾完毕,文有背起盛钱的褡裢,然后就去平时常去的那几家饭馆看看吃啥。可别小看文有肩上的这副褡裢,那是当家的象征,里边装的可都是王家兄弟的血汗。再说褡裢的用场也大,下雨了,是雨衣;出汗了,是抹布;拉车了,是垫肩。累了,乏了,打个盹,铺到地上又是床铺。到了人家饭馆,文才不是说这个菜咸了,就是嫌那个馍黑了。一连去了几家,也是高不成,低不就,转了半天,他们还没坐下来。文有性直,问他:“咱们凑合着吃一顿,不就得了?又挑肥又拣瘦的,你到底想吃嘛呢?”文才不高兴地说:“嘛俺也不想吃。”文有瞪了文才一眼,说:“这也快到晌午了,未必不吃饭了,你是神仙啊?”文才支吾半天,只是嘟嘟囔囔“不饿,不饿”,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于是,兄弟两人一时有点言语不和。文有真的不高兴了,生气地说:“俺就知道你有心思,不就是想赶紧分家是不?这事不是和咱爹已经商量好了么,如果你等不及的话,那好吧,今天就分,先把今天卖粮的钱给你一半,其他的事咱回去再三七二十一!”说完,急躁的文有气冲冲地蹲在地上,把装着上午卖粮钱的褡裢打开,倾囊倒在地上,文有蹲在路边,二一添作五地就把钱扒拉开了。文才一看哥哥脸红脖子粗地真的发起火来,于是大气不敢再喘一口,接钱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后来,还是文堂默默把钱递给了他,文才饭也没吃,话也没说,红着眼圈赶着另一辆马车,满肚子委屈地自个先行回家去了。自古常道,“出外发财,不要露白”。殊不知,文有、文才兄弟两人分钱的时候,他们已经完全“露白”。什么叫做“露白”?就是指无意之间在别人面前露出了自己身上拥有的钱财。文有、文才兄弟两人的言行举止,其实一直在被当地土匪“二掌柜的”耳目秘密盯梢跟踪,人家已经把他兄弟两个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提起连镇土匪,那可真是叫做无恶不作。这里所说的土匪,就是那些拦路抢劫的剪径贼人。他们名义上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可是时而谑杀无辜百姓,当地群众都气愤地叫他们“断截道的”、“杀人屠夫”。今天盯梢跟踪的是个瘦削的年轻后生,见到文才已经赶着一辆马车先行回家去了,马上匆匆拐入一个巷子深处左侧的四合院内,进入东房,低声对着一个穿着对襟马褂正在喝茶的高个中年汉子耳语:“二掌柜的,高庄王家兄弟两个已经走了一个,这个也在准备起身。”高个子男子闻此低沉地“嗯”了一声,右手一挥,院里转眼有人牵来一匹高头大马。高个子男子出了屋子,近了方才看清,这个“二掌柜的”,长相剽悍,面部凹陷,下唇较上唇凸出,面皮黢黑,眼睛虽小但很有神。此时见他二话不说,翻身跃马,双腿一夹马腹,随着一声“驾”,那马便嗖的一声冲出院子。

文有和文堂,简单地扒拉了几口杂面焖饼,然后默默无语地赶着马车回家。从连镇到高庄,相距30余里,途中有个必经之地,叫做“千顷洼”。“千顷洼”里一年四季芦苇浩荡,杂草蓬勃。一条车马古道,在此蜿蜒穿过。这里虽然没有藏匿什么猛虎雄狮,但是野狗毒蛇却是时有所现。各类鸟群不知缘何悠忽起飞,悠忽降落,时而发出似哭似笑的凄厉鸣叫,闻之令人头皮发麻,浑身寒战。有人曾经写下《千顷洼赋》,说,“华北腹地,景州甿郊;千顷绿海,万亩碧涛。浓阴覆村落墟墅,密叶迎旭日霞朝。四时之景殊异,百木之态各娇。春阳煦暖,绽夭妍之花蕊;夏清沛霖;润甘香之杏桃。秋则霜染红绛,冬则雪飘寂寥。林鸟嘤嘤,奏天籁之繁响;水波荡荡,翔浅底之白鲦。穿林海,踏陌阡。天然氧吧,洗汰劳尘之肺;仙界洞府,屏蔽世俗之喧。耆艾从容,趣投合以欢聚;红颜倩俏,意娴雅而流连。白杨借风兮鼓掌,绿柳曳丝兮开颜。树表美目兮顾盼,枝间纤手兮挽牵。又有农人种作,挥汗垄亩;灌溉施肥,辛勤田间。乡姑巧剪,裁佳木以市利;村汉力锤,张铁网而围栏。鸡舍鸡满,鱼塘鱼肥;路通四方,车行八端。比繁华之灵囿;逊阜盛之梁园。苍天日晦,绿野萍踪;金戈夜雪,铁马秋风。忆昔倭贼寇境,如撕肉之豺兕;壮士突围,痛喋血于榛荆。莽莽草木,集英雄之浩气;穆穆碑碣,慰烈士之贤灵……”初夏的晌午,文有的马车顶着暖暖的日头,在千顷洼里独自疾弛而行。人们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可是坐在车辕赶车的文有,此时想到文才中午赌气的神态,毫无倦意。他前思后想,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文有便在心里自己劝起自己:文才他还年轻,一时性起,也是情有可原,何必那么当真?想到这里,文有自己又微微苦笑一下,觉得自己刚才也是有点过于急躁、莽撞,脾气太过生硬,一点没有考虑文才的感受。是啊,千不该,万不该,再怎么说也不能立马就地分钱哪!……这时,文有回头看了一下正在慵懒欲睡的文堂,又看了一下偏西的日头,心想有什么话回家再去说吧,一顿饭的功夫也就到家了。

可是,文有哪里想到,一场血光之灾就要降临到他的头上。“千顷洼”深处马道前方一棵小树阴凉底下,一个不到40岁样子的汉子正在那里盘腿席地,垂首而坐,他就是土匪头目“二掌柜的”。他的一顶草帽放在右侧手边,草帽底下盖着的就是这次杀人劫财的利器——一把手枪。完全没有戒备心理的文有,驾着马车迎面而来,万万不会想到青天白日之下会有横祸飞来。马车一路碎步小跑,眼看就要驶过这棵树旁,这时只见那个纹丝未动的“二掌柜的”瞅准时机,一个箭步突然窜上马车,没等文有反应过来,手枪已经抵在文有胸前。文有心里咯噔一声,“哎呀,不好,土匪!”,于是“吁”了一声,停下马车。文有心里急速地盘算,心想给他来个缓兵之计,于是镇定地问:“你想要钱?全都拿去!”“二掌柜的”露出似笑似哭的神色,说:“几个月前的那个夜里,你不会忘吧?那次俺光要钱,不要命,可你不答应。今天不了,俺要钱,也要命!”话音未落,枪声已响。顿时,文有的右胸血流如注,应声倒在车上。这年,文有才48岁。晌午的枪声,让本来都已经歇息的飞禽,再一次扇动起疲惫的翅膀,扑棱棱飞上了天空,受惊的马车顿时向前疾驰。土匪头目“二掌柜的”,接着又朝马车前头连开两枪,马车嘎然而止。说时迟,那时快,“二掌柜的”掠走文有肩上的褡裢,飞身下车,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懵懂之间,生死两隔。一时不知所以的文堂,坐在车上顿时晕头转向,吓得连哭都哭不出声来。中枪倒在车上的文有,脸色苍白,双目圆睁,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抓着车帮,顿时觉得全身一阵炽热,如入炉膛,突然又觉得全身一阵寒战,似在冰窟。他的两眼直直地看着文堂,嘴唇颤动,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双眼睁大,幻象迭出,他好像看到年迈的老父,正在炕上喝着黏粥;他好像看到忙碌的老伴,正在塘边搓洗衣裳;他好像看到天真的孩子,正在院里忘情地嬉戏;他好像看到耿直的文才,正在地里吆喝着老牛……此时文有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图景,怎么饱满的麦粒突然在交织,旋转,顿时化作自己土坯筑成的老屋,怎么灰蒙的老屋突然又在翻舞、飞动,顿时化作气度神奇的庙宇,怎么神奇的庙宇突然又在闪耀、升腾,顿时又化作腾云驾雾的苍龙……

这是1925年初夏的一个晴暖晌午,太阳依然直直地照着“千顷洼”的土地,地面上弥漫着雨后浓重的潮气。这时,阳光下的大片芦苇杂草,随着地上的湿气蒸腾摇曳摆动,一股热浪时时袭来,响起一阵低沉的沙沙哀音。几只乌鸦腾空而起,然后又在芦苇荡尖上落下,惊诧地左张右望。马车载着满身是血的文有和一路嚎啕的文堂,直到傍晚时分才算回到高庄村东。有人跑到王家报信,正在抱着刚刚三个多月的福钧,坐在炕上嬉闹戏耍的王安氏,猛然听到这一噩耗,一头便从炕沿栽到地下,顿时昏厥过去。福庭、桂荣、福增几个孩子,文才、王刘氏和前后院男女老少,都是连滚带爬地来到淌满鲜血的车旁,目睹惨状,简直无法让人相信,一时星月失色,哭天号地。人们哪,曾见到过多少腥风?人们哪,曾见到过多少血雨?苏醒过来的王安氏顿觉天地失衡,跌入了绝望无助的万丈深渊。在丈夫的遗体旁,她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抽搐休克,很多人都说不住,劝不了。邻居们说,谁能受得了这种天塌地陷一般的厄运?王安氏心里多冤啊,就让她哭出来吧,哭出来人会好受点!她趴在丈夫的尸体上热泪长流,悲愤不已……想想年迈的公爹,想想幼小的儿女,文有怎么就能这样躺下,躺下,永远永远地躺下呢?想到这里,她能不痛哭流涕?能不肝胆欲裂?王安氏恍惚想起那年,在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自己的长子呱呱落地。在低矮的茅草屋里文有夫妻俩都平静地笑了。笑着笑着他们忽又相拥而泣,妻子王安氏泪流满面,她对文有说:“看来,这个孩子投错胎了,他注定要一辈子跟着咱们吃尽人间的苦楚。”文有宽慰王安氏说:“嘛呀?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只要他爹他娘有饭吃,咱们的儿子就永远不会饿着;只要他爹他娘有衣穿,咱们的儿子就永远不会冻着。你看看咱们儿子的品相吧,将来至少是个吃衙门饭的县太爷啊!”第二天,王老爷子乐乐呵呵地对文有说:“好了,咱家又添了一个能干活的了。以后,咱的生活就要好起来了。为了早日过上好日子,就给他取名叫福庭吧。”穷人家啊,想得有多好啊,可是事不随愿啊!从福庭生下来就是糠一口,菜一口,再加上天灾人祸,更是度日如年。不知为嘛,后来福庭的名字慢慢地改成了“福庭”。虽然时间难熬,但是孩子也在慢慢地长大,转眼福庭今年已是15岁了。闺女桂荣5岁,饿得骨瘦如柴,还是懵懵懂懂。再过两天也是次子福增的3岁生日了,可他打从出世以后,也没记得吃过一顿饱饭,一年到头破衣烂衫,没法躲暑避寒。怀中的三子更是可怜,如今只有三个多月他就没了父亲……一连几天,王安氏坐在丈夫的棺前,饭不思,茶不想,眼望着条条烛泪,堆堆纸灰,想着昨天,想着明天,想着冤怎么伸,想着仇怎么报,想着日子怎么过,想着家人怎么活。她回想公爹为操持家业省吃俭用,她回想丈夫为让家人吃饱穿暖日夜奔波……王安氏双目无神地看着轻轻飘起的纸钱,脑中的追忆像是江江河水,翻腾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