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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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血溅荒野(2)

初夏来了,古槐的枝丫承受着清风的抚摸,默默地积蓄着能量。初始是淡淡的嫩绿,叶片上毛茸茸的,但过不了几天就变成深绿了。片片绿叶,折射出青春的骚动和蓬勃的生机。

王家兄弟一家数口,仅有2亩6分当契地,生活无法维持,文有、文才便在农闲期间赶大车跑买卖,赚取一些粮食差价填补家用。20世纪之初,那时的乡村运输都以马车为主。如果赶上一个车队通过,那种阵势一定会让村人驻足围观,先不说牲口脖子下的铜玲振耳地响,赶车人张扬地甩着鞭子,喊着响亮的“驾驾,吁吁,喔喔……”,就能让人感受到车队的威武和力量的强悍。那时高庄出村只有一条土路,东来西往的马车就从这个唯一的泥土路上出出进进。王家兄弟赶车的路线一般都是往返于高庄、连镇之间,马车都是租用本村地主或者富农的牲口、车辆。赶马车的人,在当时被称为“车把式”。马车在当地称为“大车”。清末民初的时候大车都是木轮,拉车的牲畜多以牛、马、骡、驴为主。车把式,在农村是很受尊重的行当,赶大车被看作是农家汉子的看家本事。文有是当地出了名的车把式,他能短时间熟悉从东家租来的牲畜的习性,特别是辕马的习性,知道牲畜的“脚力”,也就是一天能走多少路,知道牲畜的“驮力”,也就是它能负多少重,知道它能爬多陡的坡,能涉多深的河,等等。当然,文有赶车还能了解牲畜的脾气,知道它见了生人会不会撩蹶子。文有把辕马当人一样伺候,深夜都要起来给马喂草。他有两句口语:“马无夜草不肥”、“草膘料力水精神”。文有在外每次吃饭时都会剩下一块干粮塞在马的嘴里,之后抓起水舀子,咕嘟几口凉水,这已成了他吃饭的程序。马一边嚼着干粮,一边瞧着他,等他走近,就亲昵地用嘴往他身上拱。文有常用刷子刷洗马身,他租用的牲口回来时身上没有一点灰尘。马套上的铜圈儿,总是金黄锃亮的。文有每次套车时,都是先解开缰绳,然后抱起背鞍,径自走到车前,马跟在后面,自己走进车辕内,任他随意系结挂套。他卸马套时,总是让马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找一处平地,倒下打几个滚,之后乖乖地自己走进马厩。他说,马打滚能解除一天的疲劳呢。

一次文有又到外地去收粮食,走到半道上突然下起大雨,那真是一个人发威,马较力,人马呼应,同心协力的震撼场面。当时那马拉着重重的满车玉米,精神抖擞,摆着头颈,脖子上的铜铃摇得脆响。文有两腿叉开坐在车上,挥舞长鞭,显得特别威风得意。突然马车剧烈颠簸,车身一斜,嘎然停住,没等文有反应过来,他便随着惯性一个跟头摔下车来。原来马车陷进一个暗坑,半个轱轳卡在里边。只见文有一个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抓住沾满泥土的帽子扣在头上,胡撸两下袖口,走到马的跟前,拍拍马的脖子和脑门,马就立刻安静下来。然后,文有围着马车察看了一圈,从怀里掏出旱烟,很麻利地点上一锅吸了起来。没抽几口,就见文有又将烟锅在鞋底上猛的磕了几下,用脚又把地上的烟灰狠劲一碾,然后解开系在腰上的带子,把两面衣襟一缅,轧紧,用力向右手心呸了一口唾沫,大步走到马的左侧,叉开两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那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理,声声长嘶,打着响鼻,跃跃欲试。只见这时文有将右手高高举过头顶,抡圆了长鞭,在半空中啪啪啪地连打几个炸响。马顿时浑身运劲,四只铁蹄重重地跺踏着地面,溅得尘土飞扬。又见文有猛地转身、蹬腿、扭腰、抡臂,用尽全身气力向前上方打出撼天一鞭,同时抖动全身,大吼一声:“驾!”那马瞬间象是听到发令枪一样,身体向下一沉,同时向前猛地一蹿,铁蹄前扒后蹬,马的肚皮几乎贴在了地面,随着剧烈一颠,马车向前一跃,蹦出了土坑!这时,随着文有“吁吁”的呼叫,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文有扔下鞭子,跑上去抱住马的脖子,那马喘着粗气,用嘴拱着他的脸……

每次文有赶车出发的时候,习惯先抽一袋旱烟,不等完全抽完,又在鞋底子上猛磕一阵子烟灰,随后把旱烟袋别在腰带上,大鞭子当空甩一个弧线,“啪”地一声脆响,那马就得得得地在路上欢实地跑了起来。这时文有总是两腿吊在车辕上,高兴时还喜欢敞开嗓门吼上几句河北梆子。吼到激昂处,脸庞激动地微微颤动起来,两只脚交错着前后晃荡,似在打着节拍。那份随意,那份满足,感动得车轱辘转得更加欢快了。要说赶车的上好鞭子,那就得数文有手中的这杆麻花长鞭,杆长八尺,鞭长丈余,上缀红缨,牛皮鞭条,狗皮鞭鞘,抖鞭如龙舞,打鞭若炸雷。那鞭子的杆子是用三根细细的竹条拧成麻花的样式。为了能让竹条柔韧起来,用加了盐的动物油浸泡竹条,泡的又韧又实的时候,在加热的情况下拧成麻花的样子,再用上好的牛筋绑好。文有挥起这杆鞭子得心应手,指哪打哪,前可打稍子马的耳尖,后可打辕马的屁股。在乡间路上飞奔的时候,文有把长鞭一甩,发出“啪啪”响声,非常悦耳动听。赶大车看着体面,其实却是个辛苦活儿。刮风下雨,又正走在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地方,你就得忍饥受饿。坡路上闸绳断了或驾辕骡马坐地了,把命丢了的人都有。顶怕的就是新驾辕上套的骡马,在路上突然被吓惊了,赶车人都不知道人和牲口的性命能不能保住。记得一个六月天里,文有赶着大车正走在村东南的高岗上,一阵旋风过来,刚想扬鞭催赶牲口,鞭子没有打到骡马身上,却拽下一声彻天响雷,万幸的是雷落地的时候稍稍偏离了车马,地上的茅草都被烧焦一片……

据说文有的鞭子最狠,虽然不会轻易出手,但是碰到节骨眼上,一鞭子打下去,骡马身上就是一道血印。被他打过的牲口,听他大吼一声都会浑身发抖。多么调皮不驯的牲口,到了他的手里,都被很快调驯得服服帖帖。一次,东家买来一匹大黑种马,人们叫它“黑旋风”。那马力大无比,脾气暴躁,唯有文有使唤得了。那马浑身油亮,高昂着粗壮的头颈,双耳耸立,亮目圆睁,前胸肌腱宽厚,臀部浑圆,瓦盆大的蹄子,显示出无与伦比的烈性和倔强,积蓄着不可估测的力量,来来往往的人们看得心里发痒。一次半夜时分,文有赶着“黑旋风”马车从连镇回家。走到叫做“千顷洼”的地方,忽然从路边的沟渠里窜出一个“断截道的”黑影。这人身手矫健,动作娴熟,抡起棍子便朝马车扑了过来。文有一袋旱烟还没抽完,见此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从马车上跃起。只见文有双腿下弯,脚呈八字,抡圆手臂,长鞭随即飞舞起来,正手、反手、双手交叉,鞭响如炮,鞭鞭生风,他朝着这个“断截道的”啪的一鞭子甩了过去,只听“嗷”的一声,那个黑影就扑倒在地,刚想站起,接着又是啪的一声鞭响,黑影应声再次倒下。这时文有用手掌使劲一拍“黑旋风”的后臀,“黑旋风”立即在洼地里飞驰起来,像是黑夜射出的箭簇一般。文有凭着自己手中的这条鞭子,保全了自己的一条生命。可是文有哪里知道,这个“断截道的”的就是后来成了连镇土匪窝子里的“二掌柜的”。那晚他原本想吞“独食”反而失手吃亏,心中好不懊丧!他在狼狈逃走的路上,又在盘算下一步恶毒的复仇行动……

民国15年,高庄这里遭遇大旱,庄稼人盼着老天早日落雨,盼了白天盼黑夜,盼了今天盼明朝,望眼欲穿的人们一直也没盼下雨来,空中天天照样万里无云,微风轻吹。一轮高高悬挂金光四射的太阳,火辣辣地似个火球,白花花的一片,亮刷刷的一地,好像执意要把瓦蓝瓦蓝的天幕熔化似的。出出进进,男人不得不戴个草帽搭个羊肚毛巾,女人不得不用衣裳或者蒲扇挡在额头。村里的老人们一时没有咒了,煞有介事地掐着指头唠叨,“初一不下盼十三,关爷磨刀快变天。”到了四月十三,也许苍天开眼,老人们的言语果真得到灵验。这天,道道闪电荡宇宙,划破天河;声声炸雷撼大地,震裂长空。酣畅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村民遇上了人生四大快事之一的“久旱逢甘霖”,个个欣喜若狂。雨霁天晴几天之后,人们纷纷关门闭户,荷锄提锹,兴冲冲地赶往田间地头,趁着这场透雨,辛勤地忙碌着各自的田间活计。

帮人打工的文有、文才兄弟二人,眼看地里的活计忙得已经差不多了,他们便又合计着在最近要去连镇倒腾几趟粮食,以便添置一些全家生活必需。这天清晨,他们兄弟套上两辆马车,装好收购来的玉米小麦,就在文有举起马鞭就要甩响的时候,后院的文堂跑来,说:“俺在家里闲着没事,也跟你们一块去连镇玩玩。”文堂年龄要比文有小个一二十岁,住在王家院子后头。文堂从小没有父母,是个孤儿,平时常在王家吃喝玩耍。年龄大了,这才自己起火做饭。但是逢年过节,还是要到文有家里度过。所以,他们几个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是不分彼此,亲如兄弟。“要去麻利一点,赶紧上俺这车吧!”文有坐在大车辕上忙喊。其实,为了安全,文有的马车不管亲疏远近,一般从来不让别人乘坐。由于文堂情况特殊,成了唯一的例外。待到文堂上车坐好,文有长鞭一甩叭叭作响,“驾”的一声,赶着大车出了高庄。雨过天睛,寥廓清新。一场酣雨之后,空气异常新鲜凉爽,明亮的太阳挂在天上。庄稼在阳光下又开始疯长。亮白的坑湾里奏响了此起彼伏的蛙鸣,树上鸟儿振动着翅膀从瓦檐上欢快地飞过,土墙上长出了新鲜的狗尾草,青绿的叶片在暖风里飘扬。这时在乡村大道上赶车,觉得心情特别舒畅过瘾,路旁高大的绿树,地里油亮的庄稼,看了让人心里特别痛快。这时正是彩霞渐淡的清晨,文有、文才、文堂三人好像与那马车一同飞翔起来,贯穿全身的是一种酣畅痛快……

这时,绿树环抱之中,王家老屋静静地站立在厚德温存的小村之中。土砖陶瓦,邻里相连,一个村子东西南北四个出口,里面便是一个袖珍的世界。一片宁静的所在,一个稳实的坯坑,一个恬静的陋巷,构成平原特征的农家全貌。清晨,老屋安静而充满生气。看到他们兄弟几个已经驾车远去,洗刷完毕的王安氏、王刘氏点燃锅灶,妯娌两个开始烹调新的一天的生活。鸡笼开了,猪圈开了,房顶的白烟也开始飘起来了。早晨老屋的炊烟是最美的,轻袅而又淡定。这时,老屋显得格外温馨、祥和,安逸得让人陶醉。伺候公爹吃过早饭,先从王家的大门里走出了王安氏。这时的王安氏30左右的年龄,脑后盘个发髻,高挑的个子,白皙的脸庞。不过,周正的脸上,却被岁月风蚀过早地隐隐刻了几道浅显的皱纹。但是她的一双眼睛,依然俊眸秀眉,明亮有神。王安氏7岁开始裹脚,娘把长长的裹脚布缠到王安氏的脚上,王安氏不哭不闹,也不背着爹娘偷放裹脚布,坐在炕头跟娘学做绣花鞋,一针一线学的极其认真。等到王安氏的小脚裹成三寸金莲,她的一手女红也在四邻八村出了名声。王安氏做的绣花鞋不只在鞋尖、鞋跟、鞋帮、鞋底绣花,还在掩鞋口的鞋边上、扎鞋的鞋带上、提鞋的后提叶上绣花,能绣花鸟鱼虫,也能绣山水草木,还能绣戏文人物。可以这样说吧,王安氏的三寸金莲配上自己做的那双绣花鞋,真是天作之合,人间无双。

王安氏的娘家阜城县崔家庙镇安都营,距离高庄足有20余里之遥,福庭小的时候,交通落后,那时他总觉得姥姥家里很远很远,走去一趟,要过十一二个村庄,绕过七八道小河。每到一村,他最怕的就是狗咬。有时刚至村头,一条狗一叫,几条狗涌来,把他团团围住。有的狗只叫不咬,有的狗只咬不叫,不叫的狗往往比叫唤的狗更为可怕。所以一路上福庭不得不拿着一根竹竿、树棍之类的防身武器。尽管如此,姥姥的家仍是福庭小时候最爱走的亲戚。王安氏是封建社会过来的女人,历经满清、民国几代沧桑。她虽识字不多,但是知情达理,性格乐观,办事麻利,从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王安氏心胸豁达,她与文有含辛茹苦,勤俭持家,养育了三儿一女,从伦理道德,到走路做人,王安氏一直教育他们遵循处事厚道、行事诚信的家教,这为子女的健康成长播下了善良纯真的种子。因为文有常年外出较多,邻居之间有个大事小情,她都主动随份送礼打发。邻居有结婚的,她去送喜钱;邻居有丧事的,她去挂白祭;邻居有纠纷的,她去解纠结。王安氏说话和风细雨,与邻居总是轻声细语,客客气气,从不跟人发火,从不跟人争辩。

这时王安氏站在门口不远的猪圈一旁,放下猪食水桶,双手擦着围腰,抬头望着浓浓密密的槐叶出神。一声鸟叫,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便走到古槐树下,很用劲地拍了拍粗大的树身,还围着它转了一圈,然后又去喂猪。随后出来的是文才的媳妇王刘氏,她比嫂子王安氏小五六岁,也是柳眉素肌,一身利落。或许天生她们今世该做一家妯娌,她与王安氏身材、相貌、肤色,十分相像,就连吃饭左手使唤筷子,两个也都一样。而且,两人都是三寸金莲,小脚慢步,一脸和善,别人都说她们就像天生姐妹一样。那时农村营养条件很差,劳动强度又大,乡间皮肤粗糙、个子矮小的闺女不在少数,而像她们这样高挑个头、白皙肤色的姑娘,显得有点鹤立鸡群,让人刮目相看。

在人们的生活中,家不只是一个字,包含着组成家庭的所有元素。除了夫妻还有儿女,还有父母,赶上有两个以上儿女的家庭呢,那就更加复杂了。俗话常说,“亲兄弟,仇妯娌”。妯娌在娘家她们是姑娘,到了婆家成了嫂子或者弟妹,新的家庭环境有了变化,相互之间稍不注意,容易产生误会。如果她们都想讨便宜、占上风,那就会出现“针尖对麦芒”的局面,必然会把关系搞僵。妯娌关系,亲近可以是姐妹相处,疏远可以是井河不犯,敌对可以是不共戴天。因此,妯娌之间建立融洽关系,有助于处理好兄弟关系和整个家庭关系。王安氏、王刘氏她们前后相差几年功夫嫁到王家之后,自然也跟其他妯娌一样,不像自家兄弟姐妹那样从小生活在一起,互相之间的脾气、爱好、习性、特长互不了解,感情基础不像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那样深厚,因而在生活中她们多少也有各自的个人想法。好在文有、文才兄弟两个经常私下说道自己的媳妇。王安氏、王刘氏两人也能相互将心比心,体谅谦让,从不作兴个人藏“小心眼”,背地各打“小算盘”。嫂子关心弟妹,弟妹尊重嫂子,共同孝敬年迈的公公,尽可能地侍候好自己的男人。除了打理家务,妯娌两个有事无事常在一起聊天谈心,姐妹一样随心所欲,无话不说。王安氏、王刘氏知道公公一人把自己的男人养大成人不易,于是她们约定,到了任何时候对待公公要像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