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21908100000008

第8章 汤梨的革命(3)

说到汤梨,齐鲁这次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这其实有些难得。因为齐鲁是个极严谨的人,严谨到一丝不苟。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别人看着是无可挑剔。然而一旦落了她的眼,仍然是破绽百出。比如汤梨,系里的男男女女,总是把她当个美人看的。说她肌肤胜雪,说她窈窕妩媚。也不错,皮肤是白,可也太白,白得都隐隐地带些蓝青色了,这是病态,不是美;至于妩媚,更是莫明其妙的评价。至少在齐鲁看来,那简直不是赞美而是批判了。妩媚就是风情的意思,风情就是轻佻的意思。这完全是绕着弯儿骂人,而汤梨竟然没听出来。

她当然听不出来。汤梨是那种头脑有些简单的人——也不止汤梨,在博士齐鲁的眼里,系里的许多女老师都是头脑简单的。说起来她们都是大学老师,戴着金边眼睛,有多大学问似的。可那学者的样子纯粹只是噱头,唬唬外人的。就那一门两门课,多年来翻来覆去地教。和农民种他的一亩二分地,和家庭主妇打理她的方寸厨房,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她们在学术上不思进取。不读理论书,也不写学术论文。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思辨能力呢?有什么分析能力呢?看问题只能看表层。听言语也只能听表面的意思。而人生与语言,是洋葱,一层之下,还有一层,要层层深入,才能抵达本质和真相。可汤梨之流,如何懂呢?

齐鲁对此嗤之以鼻。然而这一次齐鲁还是领情了的。好歹她汤梨想到了她,好歹她没有想抢她的风头。——尽管她未必抢得了,然而那心甘情愿做背景的姿态,仍然让齐鲁如沐春风。汤梨的那身青衣,真把她穿老了几分的。想必是为了成全她。为了反衬她齐鲁的年轻。这当然有些多余,她本来就比汤梨年轻。完全犯不上她这样画蛇添足。可即便是画蛇添足,人家也是出于好意。她齐鲁这么冰雪聪明的人,还能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

所以齐鲁那天对汤梨的态度就十分婉约。这在齐鲁亦是一反常态的。她本来是个犀利的人,眼睛犀利,言语犀利,态度亦犀利。无论对学生,还是对同事——当然,对系主任陈季子和教研室主任老庄例外,她十分仰慕他们,前者申报到了一个国家大型课题,课题经费有十几万,她正努力地运作,想加入他那个课题组;后者写了好几本学术专著,是研究先秦文学的学术权威。所以,她每次看见他们,都会表现出十分婉约的女性气质,且尊敬地称他们为“陈老”和“庄老”,至于其他人,她基本上就直呼其名了。不是她没教养,而是她有她的伦理观。在这个系里,论学术水平,她基本上是二人之下,六十人之上。所以她用不着把那些人当作前辈。汤梨更不必。虽然汤梨比她大几岁,但那是生理年龄。若论学问。她是她的小字辈。所以,每次她有事找汤梨,都是不客气地汤梨汤梨地叫。

但她那天叫汤梨为汤老师。尤其在看见了孙波涛之后。她的声音就愈发温柔了。她没料到,汤梨给她介绍的,是如此风流倜傥的年轻男人。她陡然间生出遇到知音的感动。这些年,她的长相,在系里,一如杜甫的文章在盛唐,总是怀才不遇的。她知道自己是阳春白雪,她知道自己是曲高和寡。那些平庸凡俗之辈,哪里能品出她的美?她好长时间都没有相亲了。最后一次是两年前,是姚老太太介绍的——姚老太太已经给她介绍过三个男人了。这个保险公司的经理是第四个。人长得一如既往的猥琐。齐鲁觉得十分纳闷,这个姚老太太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猥琐男呢?每次见面之后,她都发誓不再见姚老太太介绍的男人了。然而每次她又心存侥幸。万一呢?万一姚老太太看花了眼,一不留神给她介绍了一个长相出色的。她虽然对姚老太太说过,她齐鲁不在意男人的皮相,更重视男人的内涵。可皮相和内涵又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又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她说更重视内涵又不是想找一个丑男人做老公。姚老太太的脑子真是有毛病。她对姚老太太也算是彻底心灰意懒了。之后见了姚老太太,齐鲁的脸就冷若冰霜了。这当然得罪了姚老太太。系里因此也就有了闲言,说她齐鲁不知好歹,说她齐鲁忘恩负义。她懒得理系里那帮老娘们。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然而她真要吃混毛猪了。自那个保险公司经理之后,再没有一个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她们似乎要同心协力地封杀她。这招有些阴毒。找对象不比做学问,可以闭门造车,可以独善其身——或许有些人是可以的,比如她从前的师妹陈燕子,就从来不要什么媒妁之言。出去开个三五天的会,就能开出一朵桃花般香艳的绯闻来。绕着湖边散一圈步,亦能开始一个《罗马假日》般的恋情。这让她叹为观止。然而她没有这样的本事。她倒经常出去开会的,也经常在夜里去那个湖边走,可从来就没有什么陌生男人上来搭讪,更别谈什么艳遇。她本来就不是个交游广的人。平日的生活也基本上是青灯黄卷。然而她到底不是看破了红尘的尼姑,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儿,她也想。或者说,她更想。她是熟读了《红楼梦》的,知道宝哥哥和花袭人的风月之事,她也偷偷地读过《金瓶梅》,对潘金莲的淫荡性格和下流生活,抱着十分鄙视的态度。然而鄙视归鄙视,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还是常常会让她浮想联翩。尤其在夜晚,春天的夜晚,那些画面就如电影一样,以每秒24格,甚至每秒12格的速度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把她撩拨得春心荡漾水波潋滟。然而再荡漾再潋滟,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她又不是猫,可以在深夜里跑到屋顶上去叫春。也不是狗,可以在树下没头没脑地绕着圈儿狂吠。人类进化带来的也不尽是好处。至少在这个方面,她齐鲁竟然不如楼下的那些阿猫阿狗了。

而孙波涛的出现,如一盏绮艳明丽的灯笼,照亮了齐鲁的暗夜生活。

灯笼第一次挂在江南茶楼。这是齐鲁的意思。本来汤梨想假公济私地把这灯笼挂在老树咖啡馆的,因为她自己极爱喝那儿的榛果咖啡。然而齐鲁不屑。齐鲁说,好好的茶不喝去喝什么咖啡呢?咖啡是人家西方人的玩艺儿,一个东方人喝咖啡,且不说那味道对不对脾胃,就是那气质,也有些不着调嘛。汤梨一时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女人做学问真是做出毛病来了!不过一杯喝的,竟然也要论出身了,论气质了。难道西方人就不能喝茶?东方人就不能喝咖啡?然而汤梨懒得和她理论,茶就茶呗,无所谓,反正是人家去相亲。——至少在齐鲁那儿,她是那样认为的。这样一想,汤梨就有些心虚了,有些内疚了,对齐鲁的态度,竟有几分殷勤起来。

孙波涛也殷勤。这有点出乎汤梨的意料。在汤梨的印象中,孙波涛应该是个稍微有些冷漠的男人。男人一旦长相好,都容易冷漠的,或者就轻佻了,轻佻成一只楚留香那样的蝴蝶,满世界乱飞。然而学院的气候是不养蝴蝶的。那样鲜艳春色的东西,与学院,原本就犯冲的。学院里的男人,常态下的颜色多是一种伦敦式的灰色。所以她以为孙波涛一定会怠慢齐鲁。他那样的一个男人,汤梨竟然给他介绍齐鲁,这是南辕北辙了,这是有眼无珠了。他便是做做姿态,对汤梨对齐鲁,都应该是冷淡的。然而孙波涛偏是另外一种情绪,另外一种态度。虽然不能说他是欢天喜地的,但至少真是礼数周全的。给齐鲁让座,倒茶,还有毕恭毕敬地倾听齐鲁滔滔不绝的关于茶的学问。齐鲁那天光是《红楼梦》中栊翠庵中的妙玉如何喝茶就讲了有两节课的时间,什么绿玉斗,什么梅花雪。听得汤梨差点要打哈欠。这女人也是,一个旧式的绣花书袋,也好意思到处摆弄?都是中文系的老师,谁还能不知道妙玉如何喝茶的么?可孙波涛就做出不知道的样子,听得那个饶有兴味。汤梨有些不高兴,想起身告辞。然而齐鲁的话,川流不息,汤梨几乎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到刘姥姥她们在妙玉那儿把茶喝完,汤梨赶紧站起身,拍拍齐鲁的胳膊,说,齐老师,你和汤老师先聊,我还有点事儿。齐鲁不言语,她心里自然是巴不得汤梨早点走,可面上到底不好流露出来。便去看孙波涛。孙波涛呢,或许正相反,心下是万般要汤梨留下来的,面上呢,亦不能流露出来。一时脸上的表情便有些怪,仿佛着了《武林外传》中老白的葵花点穴手,完全僵那儿了。好几秒钟之后,才哦了一声。

孙波涛最后的表情,让汤梨愉快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在厨房正煲着汤,或者在书房正备着课,突然想起孙波涛那遭了一闷棍似的神情,那欲说还休的尴尬,汤梨便会心旌摇荡。仿佛一朵睡莲,在碧波荡漾的水中,一瓣一瓣地,次第开放。这时汤梨便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跑到楼下陈青家的镜子前面,去验证自己的魅力。陈青家的镜子用了近十年了,所以十分抽象,十分写意,十分具有概括力,能抽丝剥茧,能去芜存菁,被陈青称为魔镜。陈青每次开始恋爱之前,或者失恋之后,都会到镜子前搔首弄姿一番的。之前是厉兵秣马,之后是卧薪尝胆。有时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有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有好几次陈青也想过换镜子——镜面太糊,她有时施粉都施不匀。然而这遭到了汤梨的坚决反对,汤梨说,物尽其用,你干什么让一面镜子华年夭折呢?可不是?陈青也忍不住笑,人家镜子工作得好好的,凭什么让人家下岗?

两个女人继续和镜子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暧昧周瑜飞不喜欢,却是汤梨喜欢的状态。世上的事儿要那么明白干什么?镜花水月的意境最美,就像现在她和孙波涛的关系。其实,她和孙波涛,严格说,暧昧都还算不上,只能算是前暧昧时期。完全还是山远水远的关系。不过是一起改过卷子的同事,不过是介绍人和被介绍人。然而她知道她在孙波涛那儿,不只是同事,也不只是介绍人。虽然孙波涛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可汤梨就是知道。这方面汤梨天生异秉。

若是以前,汤梨到这儿也就打住了。

汤梨不比陈青。陈青对爱情,总是李白斗酒诗百篇的,一旦开始了,就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人家是自由人,自然有奔腾到海不复回的权利,也有奔腾到海不复回的需求。食与色,是一样的,只有饿极了,才有那种不管不顾地去饕餮的激情。而汤梨,因为周瑜飞的关系,这两方面的条件都不具备,所以,只能浅尝则止。

即使没有周瑜飞的时候,汤梨对色,也常常习惯望梅止渴。梅子在树上,看看,挺好,真摘下来吃,怕酸牙。尤其这梅子还是别人园子里的梅子,汤梨就更不敢造次。然而汤梨还是喜欢和那些梅子有些纠缠的。这是汤梨的毛病。相对于路边无主的梅树,她更倾向于别人园子里的梅子。也不是真想吃,她就是喜欢那些梅向她招摇的姿态。她喜欢和那些梅建立起一种心照不宣的若有若无的关系。也正因为若有若无,她才能如此安然无恙地享受她的三千宠爱于一身。情爱是需要想象力的,意念中的情爱才有不朽的可能。一旦哪个男人要越过意念的界限,要一唱雄鸡天下白,她便来个华丽转身。所以在汤梨的爱情史上,除了周瑜飞,她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在其他男人手中的。所有的情意,都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真无痕。就在前不久,汤梨还在一个饭局上见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从前也和汤梨暧昧过的。见了汤梨,却如陌生人一样。或者连陌生人也不如的。只是一碗隔夜的冷饭,生硬得直让汤梨胃疼。汤梨那个气呀,他怎么能这样对她呢?毕竟他曾爱过她的,至少对她有过爱的念头。虽然这爱只有汤梨知道。当然还有他。他们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人一概不知。甚至他的女朋友,汤梨的研究生同学,也一直被蒙在鼓里——把她蒙在鼓里,不难,因为他们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除了一些眉里眼里的情意,一些男女授受之间的亲昵,能够成为论据的,还真没有。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学校食堂的舞会上,他略有些紧地搂了她。那时她也不讨厌他的,他是经典的学院男人,安静,十指白而修长。她总是对男人的这两个特征抱有好感。所以就一边侧脸对他女友灿烂地笑,一边又有点心虚地由那个男人搂着。他的女友,正站在食堂的角落里,和另一个同学聊天,间或会扭头朝他们看看。舞曲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附到她耳边,低语道,明天,我们一起去婺源看油菜花吧。那时大约是三月末四月初吧,婺源的油菜花正开得十分绚烂。学校的很多恋人都去那儿度周末。汤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她假装不明白。一回到他女友身边,她就十分促狭地把那个“我们”扩大化了。结果,两个人的私期密约,变成了一群人的暮春踏青。之后他再没有对她表示过什么,这是读过书的男人的好,聪明,懂得当行则行,当止则止。

这样的分寸从前汤梨是喜欢的。然而现在却有些动摇了。有些恍惚了。那个男人真爱过她吗?她用什么来证明呢?那些飞鸿踏雪般的情意,不仅被时光抛弃了,也被男人抛弃了。她没留任何把柄在他手上,而他呢,亦没有留把柄在她手上。当初难道都是她一厢情愿?都是她捕风捉影?汤梨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要把爱情弄得满城风雨了,弄得惊天动地了。原来是要个铁证如山。——女人的青春与美丽,不都是要由男人来旁证吗?

三十六岁的汤梨,真是有些仓皇了。

和孙波涛的约会,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