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波涛就是在阅卷时绽放的芬芳花朵。孙波涛是另一个学校的老师。不是所有的大学老师都能像北师大的于丹,或者北大的阿乙一样,生活得有声有色,缤纷灿烂。实际上更多老师的生活常态是深居简出。他们的生活半径其实很小,从教室到家,从家到教室,再丰富些,也不过把自己丰富到超市,或者菜市场。这当然是寂寞的灰色生活。有些老师,只好学庄子,做精神上的逍遥游,然而那毕竟过于务虚了。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讲究脚踏实地的时代,不流行用想象的翅膀,把自己弄到虚无飘渺的天上去。所以,老师们打发寂寞的方式,就是尽可能抓住各种机会,参与一些范围广泛的社会生活。而普通老师的所谓的广泛社会生活,就是指阅卷之类。老师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毛主席说过,五湖四海皆兄弟也。推而广之,也是皆姊妹也,皆亲人也。所以,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孙波涛的问题,也就是他同事俞老师的问题。
俞老师就坐在汤梨的左边。之前她一直都在谈论李安的电影《色·戒》。谈王佳芝对易先生的复杂感情。谈那颗粉红色的大钻戒。谈得眉飞色舞,谈得回肠荡气。汤梨一直带着三分笑意似听非听着。没提防,俞老师陡然话题一转,要汤梨帮孙波涛在师大介绍对象。俞老师说,你看看我们小孙,长得像不像梁朝伟?可惜呆在我们那个鬼学校,巴掌大,找不出一个汤唯那样的美人儿来配他。人家是生不逢时,我们小孙老师却是生不遇地。要是生在香港,怕不也有机会成了李安电影里的人物?哪能到现在还是单身。汤老师,你们学校大,你帮帮我们小孙,找一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人儿吧?
汤梨吓了一跳。抬头看孙波涛,孙波涛坐对面,也抬头,两人一笑。一起阅卷好几天了,每天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这是汤梨的习惯。汤梨一向在陌生人面前喜欢端着,在英俊的男人面前也喜欢端着。而孙波涛,这两样,都占着。所以,汤梨看孙波涛,从来就没有过正眼。路上遇见了,汤梨就当他是棵树,屋子里遇见了,汤梨就当他是桌椅,眼光一溜,就过去了。孙波涛呢,也是礼尚往来,她当他是棵树,他便也当她是棵树,她当他是桌椅,他便也当她是桌椅。别的老师之间几天下来,玩笑早开得风生水起,可他们两个,却还是树与树的关系,桌椅与桌椅之间的关系。这当然有些僵,有些不自然。但正因为这不自然,倒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另一种走向的可能。
何况孙波涛真有几分像梁朝伟。汤梨对戏子,一向是有些腻歪和偏见的,但对梁朝伟,从《花样年华》之后,却偏爱了。汤梨喜欢梁朝伟那安静和忧伤的样子,——人群里落寞的男人,如黄昏时天空中倦飞的鸟,如夜里阑珊的灯火,总能动人心弦。孙波涛现在就借了梁朝伟的魅力,让汤梨生了好感。
所以汤梨真的接了俞老师的话。汤梨说,我们学校,倒是美女如云,只是不知道孙老师,想要哪一类的美女?
这话自然是问孙波涛。然而汤梨的眼睛,却是看了俞老师。俞老师本是个爱热闹的人,没话还找话呢,何况现在汤梨把话撂到了她唇边上,哪能放过?所以不等孙波涛接词儿,她先越俎代庖了。俞老师说,哪一类的美女?自然不能真是汤唯那样的。那样的女人,有点可怕,又要革命,又要钻石——鸽子蛋大小的钻石呀,靠我们小孙改卷子挣,怕改到下辈子,也挣不到。
俞老师的声音十分铿锵,这是职业病,做老师的人,说起话来个个都像戏台上的武生,再私密的话,经老师之口——尤其是经中年女老师之口一说,都带上了大剌剌的气象。一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气氛陡然被俞老师带进了高潮中。俞老师的话,如葡萄酒,把大家弄得带三分醉意了。人一醉,言语便也开始趔趄。一个姓吴的男老师问,俞老师,不找汤唯那样的,那要找哪样的美人呢?俞老师你这样的么?
这话有些促狭了。因为俞老师不是美人。虽然俞老师外号也叫美人鱼,但她这尾美人鱼,和安徒生童话里的美人鱼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之所以这么叫她,是因为她姓俞;还有她那双如金鱼一样的往外凸的大眼睛;还有她走路的样子。她走路时,两条腿是紧紧夹着的。远一点看,你完全看不到她两腿之间的缝隙。她往前移动的样子,确实像一些两栖的鱼类。还不是那种很婀娜的鱼,而是有些肥大,有些壮实,和美一点儿也不沾边。所以严格地说,俞老师的绰号应该叫人鱼,而不是美人鱼的。
可是俞老师没有和吴老师计较。他话里的促狭意味,俞老师并非没有听出来。若是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的俞老师,一定要反唇相讥的。然而中年之后,她的胸襟,几乎也和她的胸一样,有些海纳百川了。耳朵也变得如丝绸一样光滑,再沙的话儿,也能刺溜过去。再说她现在情绪好,大家的情绪都好,她不想扫兴。所以她依然笑吟吟地说,我哪是美人呀?我们汤老师才是个大美人呢,现成的榜样儿。小孙,你也别绕远了,就让汤老师依样描葫芦,按她的样子,给你找一个。
大家又起哄。戏谑般地去打量汤梨,仿佛汤梨是个陌生的女人。汤梨一时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本来,汤梨的性格是不扭捏的,私底下,言语有时也机智得很放肆得很。但那天,汤梨莫明地有些拘谨。
这或许是因为孙波涛。孙波涛看汤梨的眼神,真有几分像《花样年华》里周先生看陈太太的眼神。
四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汤梨突然接到孙波涛的电话。那个时候汤梨刚看完《英国病人》的碟子,脑子还完全沉浸在嘉芙莲和艾马殊荡气回肠的爱情里。所以好半天,她想不起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孙波涛说,汤老师,最近好吗?汤梨说,挺好的,挺好的。孙波涛又问,忙什么呢?汤梨说,没忙什么。闲着呢。这样敷衍了几个回合,汤梨依然还不知道对方是孙波涛,但她却没有开口问对方是谁。这是汤梨的教养,也是汤梨的经验。——人家既然不自报家门,总是以为你记得人家的声音。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你那么直愣愣问一句,你谁呀?这不好,会伤了人家。反正不着急,多聊几句之后,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细节会冒出来,帮助汤梨记忆。当然,偶尔也有直到放下了电话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的时候,那也没关系。汤梨是个闲散人,说的也基本都是些闲散话,和谁说不一样呢?但这一次孙波涛却让汤梨有些下不了台了,因为聊了几分钟之后,孙波涛突然问,汤老师,你知道我是谁吗?
汤梨有些恼了。这人怎么这样呢?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要问一开始你就该问嘛,不能等别人和你好朋友似的聊了半天,你再来这一手,太阴险了。
所以汤梨不做声。气温骤然冷了下来。之前是20°C,现在变成了0°C,或者0°C以下。
孙波涛显然感觉到了这变化,一时亦有些讪讪的。
还是孙波涛先开腔。孙波涛说,我是孙波涛哇,汤老师,你不是还要给我介绍女朋友的吗?
汤梨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只记得他的眼神,至于他的声音,她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五
两人周末就见了面。与汤梨一起去赴约的,还有同事齐鲁。
齐鲁是中文系的老姑娘之一。中文系历来是出产老姑娘的地方。系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来总共才六十几个老师,而老姑娘就有六个,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加上一个预备的(已二十九了,到七月份,就三十),占十分之一强。这在师大,是十分奇怪的现象,因为大学里的老师,不论男女,现在的行情还是可以的,按说断没有滞销的道理。但世上的事,总是吊诡的。经济规律也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就有了资料室姚老师的说法。姚老太太说,中文系的姑娘之所以嫁不出去,是因为中文系的风水不好,楼前那株老铁树种坏了。铁树不开花,也不结果,是孤老树。所以姚老师一直建议历任系主任把铁树砍了,种上几株桃树李树,或者干脆种一株槐树,槐树主婚姻,《天仙配》里的七仙女和董永不就是在槐树下喜结良缘的么?这样的说法在大学里当然是迷信,所以系主任们总是一笑了之。但姚老太太仍然不屈不挠地坚持她的理论——当然要坚持,姚老太太虽然不是教授,只是一个资料员,但毕竟在大学工作多年,教授的习性多少也是染上了几分的。知道什么话都不能胡说,立论之后要有论据。所以姚老太太的论据也很充分,比如从前的叶绢老师,在中文系呆了十几年,一直单身,别人给她介绍了不下十个男的,一个也没能成为丈夫。可一调到研究院去,当年就结婚了。还有胡佩佩,人家在成教中心本来有老公的,两人据说还是恩爱夫妻,到中文系不久,却莫明其妙地,突然离婚了。
然而让姚老太太郁闷的是,她的理论在中文系一直没能成为显学——不仅主任们不信,即使齐鲁她们,也不信。
不信的表现是仍然执著地相亲。中文系的老姑娘们没有一个是真的单身主义者,即使标榜单身主义的郝梅老师,也是个伪单身主义,因为三月份的时候,还去见了一个新鳏夫。这本来是件极隐密的事。然而很不幸,新鳏夫的对门,住的是姚老太太的表姨。所以不出一星期,这信息就被姚老太太掌握了。姚老太太掌握了,就等于中文系的老师都掌握了,中文系的老师掌握了,就等于半个师大的老师都掌握了。下次郝梅再在系里系外高谈单身主张的时候,老师们的眼神和笑容就意味深长了。
六
郝梅和汤梨是一个教研室的,都研究魏晋文学,按说汤梨这次应该带郝梅去见孙波涛。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这意思。然而汤梨偏偏带了齐鲁去。连周瑜飞都觉得蹊跷,周瑜飞问,你平日不是讨厌齐鲁的吗?你怎么不先问问郝梅呢?汤梨说,为什么要先问她?她郝梅不是人前人后说要单身的么?不是要一门心思做学问吗?我去替她张罗这事,不是掌她的嘴?万一她做乔,拿腔拿调地拒绝,我岂不没意思?
这说法有些不厚道了。明明知道所谓要过单身生活只是人家的绣花帘子,帘外是“采菊东篱下”,帘内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帘外是《短歌行》,帘内是《牡丹亭》。然而汤梨偏装作看不懂郝梅的帘里帘外的戏文。这是汤梨的邪恶处,亦是女人的邪恶处。谁让郝梅在姿色上和汤梨不分轩轾呢?谁让孙波涛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汤梨呢?只要这样看过她的男人,在意念里,她就把他当作裙下之臣了。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他和她没有任何瓜葛,她也没打算和他有什么瓜葛,然而她还是习惯性地开始争风吃醋了。醋这东西,养颜,有事没事,抿它几口,女人就会艳若桃李。所以郝梅,虽然还不认识孙波涛,却已经被当作对手,被汤梨在虚拟的风月故事中打入了冷宫。
所以说,从一开始,汤梨给孙波涛介绍女友就有几分不安好心的。
七
要说,齐鲁其实也不丑。眉是眉,眼是眼,身段是身段,即使细细地看,你也说不出她的破绽处来——可也说不出她的好,她整个人,就如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文章的语句是通顺的,没有错字,也没有语法错误,甚至标点,也都是对的。然而这全没用。依然是篇平庸的文章,人看过了,和没看过,结果是差不多的。尤其在汤梨这样华美文章的参照之下。汤梨那天是盛妆而去——所谓盛妆,是指态度而言,和珠光宝气无关,和姹紫嫣红无关。汤梨意义上的盛妆,完全是陶渊明王维的路数。表面看来,极其朴素,极其天真,其实呢,却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她的脸其实是精心收拾过了的,但看上去,是没收拾的样子,衣裳也是暗色的,似乎是有意要衬托齐鲁的。可不是要衬托齐鲁么?去相亲的是人家齐鲁,她只是介绍人,是配角。配角就应该是配角的样子,你看戏台上,正旦有正旦的装束,花旦有花旦的装束,明明是红娘,却偏要打扮成莺莺的样子。这显然喧宾夺主了。也露了痕迹。不仅让莺莺不高兴,也会让张生多想。所以,那天她是一身青衣。而齐鲁则鲜艳得多。研究明清文学的齐鲁,尤其偏爱《红楼梦》,对《红楼梦》里的饮食及服装文化极其迷恋。经常在家试验各种红楼美食,什么宝玉挨打之后要吃的小荷叶小莲蓬儿汤,什么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儿包子和蒿子杆,甚至薛姨娘送给宝玉的酸笋鸡皮汤和碧梗粥,她都能做出来——自然是自己的版本,所以口味倒不能多计较的,但因为它们的文化底蕴,终归和一般的家常菜身份不一样。齐鲁是博士出身,习惯以做学问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生活。最讲究用典,讲究考据。饮食如此,穿衣亦如此。她那天穿的是《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薛宝琴那一身。红色的风衣,样子有几分像斗篷的,白色的狐狸毛围领。狐狸毛当然不是凫毛。可这有什么关系呢?狐狸毛也罢,凫毛也罢,反正她要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只可惜那天没下雪,薛宝琴穿着凫靥裘出场的背景,本是一片冰天雪地的。然而那天却是明艳艳的阳光。这略微有些美中不足。她更欣赏的,是那种强烈的对比美。然而以明艳对明艳,这在美学上,也讲得通。何况还有汤梨的青衣在边上,也算差强人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