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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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郑袖的梨园(4)

沈俞果然就颠倒了。叶青不在,他把郑袖这儿当梨园了。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郑袖就由他当一回醉生梦死的李后主,看她的小旦们在台上演一折又一折的好戏。唱完《贵妃醉酒》,又唱《游园惊梦》,唱完《晴雯撕扇》,又唱《霸王别姬》。直唱得荡气回肠,直唱得天昏地暗,两人依然意犹未尽——也尽不了,隔了一层纸儿的男女,离戏的高潮还远着呢。

郑袖不急。三寸金莲慢慢往前走。沈俞依然不苟言笑,但不苟言笑的同时,却在为郑袖忙前忙后,推敲装修的每一个环节。大到木料的颜色和质地,小到玄关的挂饰,沈俞都持一种异常谨慎的态度。这态度让郑袖十分受用。郑袖知道沈俞真把她当珍馐了,想要给她切磋出一个玉盘来。这让郑袖又有些不安。——她从前在苏渔樵那儿,是带着荆轲刺秦的决绝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但如今,她似乎成了刘禅,有几分乐不思蜀了。

然而想到叶青那个妖娆的女人,郑袖还是不由得心花怒放。

郑袖现在住在外面,借住在一位朋友家,朋友去了法国,房子空在那里,正好解决了郑袖眼前的困难。但朋友家离师大有些远,坐公车,要七站地。每次郑袖要来这边,都是沈俞接送的。这其实有些过分了,但郑袖不客气,安然受着沈俞的这种过分的好。两人是你知我知,偏又做出你不知我不知,这就更有镜花水月的意味了。知道一个男人在对你好而不说出来,知道一个男人的心思全在你身上而装作不知道,这感觉,于女人,真是好。尤其这男人还是妖娆叶青的男人,这感觉便加倍好。郑袖有时觉得自己都快美成了一只江南四月的蝴蝶,只想在沈俞面前蹁跹。有两次,沈俞晚上送她回来时,郑袖都差点儿请他进屋了——如果是个一般意义上的男人,倒好办了,说不定郑袖就请他进去了,长夜漫漫,她的睡眠又不好,有个男人陪着坐会儿,喝杯苶,聊聊天,总比孤身一人待着好。但郑袖成心要和沈俞甩水袖,反不请了——也请不得,他们两人的关系虽然看上去还是道貌岸然的君子关系,但郑袖明白,其实那君子关系是几近摇摇欲坠的,稍一个趔趄,就颓然倒塌了。到时别说沈俞端不住,即使郑袖自己,也难说。单身的女人,表面看上去刀枪不入,其实,是极其脆弱的。所以,郑袖万分小心。她在沈俞那儿,要的不是一夜两夜的安抚和苟且,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短命爱情。他们的关系要瞒着叶青开始,但决不能瞒着叶青结束的——怎么能瞒着叶青呢?事情的起因是叶青,事情的结果也是叶青,叶青才是台上真正的主角儿。宛转蛾眉马前死,《长恨歌》那一折压台戏,郑袖是要留给叶青的。

所以郑袖不能请沈俞进去,至少目前还不能。百转千回之后的情意,在男人那儿,才能化成那马嵬坡的丈二白绫。

之后就没有了这样绝好的机会。因为房子装修好了,而叶青和沈杲也各自从娘家和夏令营回来了。两人的关系只好又折回到从前。沈俞看上去有些怅然,郑袖也一样——郑袖的怅然有几分是做给沈俞看的,是安抚他,也是鼓励他。男人对女人的好,是需要安抚的。否则容易心灰意懒。而郑袖,却想沈俞再接再厉的。

只是一时没有了再接再厉的合适借口。沈杲的父亲和沈杲的老师现在只能围着沈杲做文章。但沈杲现在其实不那么桀傲和乖戾了——这当然是叶青的功劳,叶青的媚功看来对男人是老少通吃的。沈杲现在在郑袖面前说到叶青时会叫叶青为叶阿姨了,之前他是说那个人或者那个女人的。郑袖说,沈杲,你这双鞋不错呀,是阿迪达斯的吧?沈杲说,是叶阿姨买的。神情之间,竟有几分得意了。这让郑袖有些生气。叶阿姨买的?叶阿姨拿什么买呢?叶阿姨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别人给的。这样的意气话,郑袖自然不能说。十几岁的少年,到底嫩,看不破这是后娘在用借花献佛的手段笼络他。

郑袖也笼络沈杲。这是以毒攻毒。郑袖的笼络当然不是给沈杲买阿迪达斯,或者周杰伦的《双截棍》和《菊花台》,而是给沈杲讲李白和苏东坡辛弃疾了,上次讲了曹操之后,郑袖知道沈杲喜欢听什么样的诗词了。都是要有英雄气质的,要铿锵激越,要豪迈奔放。郑袖只好放弃那些缠绵的爱情诗了,李煜不能讲,那种亡国之君的诗歌,沈杲一听,就萎靡了。而李商隐和李清照更不能讲——有一次她试探着讲了李商隐的那首著名的《无题诗》,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诗中男女那种隐约暧昧的感情,隔了千年,仍让她十分迷恋。她实在忍不住又跑了野马。她看见沈俞隐藏在镜片下面的双眼灼灼发光。沈俞起兴了。他一定由李商隐想到了自己,李商隐和美丽的宫女在宴席上隔了众宾客,所以,再情难自已,也只能暗递秋波;而他和郑袖,更曲折,既隔了课堂,又隔了沈杲,连秋波亦暗递不成。

何况郑袖也不想送什么秋波。诗歌是一回事,秋波又是另一回事。这一点,郑袖分得清清楚楚。所以跑野马的郑袖又拐了回来,开始讲杜牧的《题乌江亭》。讲西楚霸王,讲四面楚歌。萎靡的沈杲立刻又抖擞了起来。

因为李白和苏东坡他们的关系,沈杲现在开始无限热爱郑袖的课。因为热爱郑袖的课,也跟着热爱郑袖了。这便让沈俞的存在显得有些多余,他本来是来督促沈杲的,可现在人家沈杲在课堂上一点儿也不撒野了,他这根缰绳也就失去了意义。但他依然想来——他现在也只有这个机会能够冠冕堂皇地来见郑袖了。然而沈杲却嫌他。多数时候沈俞是不理儿子的,但偶尔为了顾及沈杲的情绪,沈俞也会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不旁听了。沈杲这个时候就很活泼。天马行空,乱说一气。沈杲说,郑袖,总有一天我要和李白一样,仗剑去国,辞家远游的——背了沈俞,沈杲总是这样直呼郑袖的。这是少年表达友谊的独特方式。他以为他和郑袖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关系。他们志同道合、意气相投。郑袖也由了他这么想。郑袖说,辞家干什么?你后妈不是对你挺好么?这是郑袖的恶毒了。郑袖其实知道后妈两个字是沈杲的伤痛,但她依然故意去戳它。叶青不是要粉饰太平吗?不是要沈杲“直把杭州当汴州”吗?郑袖偏不让她得逞!她就是要让沈杲知道,杭州再繁花似锦,再纸醉金迷,也还是杭州,不是汴州。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郑袖甚至会帮助沈杲温习和缅怀汴州。当然一开始那个汴州总是郑袖的汴州。汴州也是郑袖的伤痛。一碰,原也肝肠寸断的。然而,郑袖后来还是会反复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那个夜里她和郑裳早已睡了。母亲轻轻地把她摇醒。灯光昏暗,她依稀看见母亲青白的脸和零乱的头发,如女鬼一样。郑袖有些怕。然而母亲一言不发,拽起她的手往外走。九月的夜,天已经很凉,穿着单薄的郑袖,一走到外面,风一吹,忍不住打寒战。母亲似乎也冷,她的手冰凉冰凉,死人一般的,身子在风中也瑟瑟发抖。郑袖听见她的牙齿咯咯作响。天很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镇上的灯几乎都灭了,只有镇西袁雪雪家的豆腐坊里有暗黄的灯光,如一只疲倦的萤火虫,把夜衬得愈发黑了。沉默的母亲踉跄着往前走。郑袖不敢开口。她知道母亲是带她去学校找父亲。父亲深夜还没有回家。这么晚了他呆在办公室干什么呢?改作业吗?父亲是语文老师,总有许多作文要修改的。然而父亲的办公室里没有灯光。母亲的脚步更踉跄了,也更缓慢了,仿佛脚下有只手拽住了她一样。郑袖更怕了。她想起奶奶的故事。从前她夜里想出去玩,奶奶总是讲鬼故事吓她。奶奶说,那些想投胎的鬼,总是在深夜从地下伸出手来,拽人的脚。那故事郑袖大白天当然不信的。然而一到夜里想起来,就汗毛顿竖的。

学校本来就有些偏,在镇的最北面。学校的围墙后面,是坟地。镇上新死的剃头匠,就埋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白天上课的时候,郑袖从窗户里能看见坟上的花圈。母亲或许也怕了。所以在校门口停住了脚,母亲轻声说,袖儿,你去,你去敲他的门。

然而郑袖不肯去。怕鬼,也怕父亲。父亲那些日子脾气非常暴躁。鸡从他面前走过,他会踢一脚,猫从他面前走过,他也会踢一脚,即使对了安安静静的板凳,他有时也会发神经,突然飞起一脚,把板凳踢得老远。她和郑裳如今都和家里的鸡猫一样,绕着他走。哪还敢半夜里去敲他办公室的门?他的脚会饶过她?

郑袖不动身。母亲只好犹豫着自己上前了。郑袖看不见母亲的脸,但母亲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哆嗦,有些低声下气。母亲说,袖儿,等下你父亲出来,你就假装你的肚子疼,好不好?郑袖的胃打小就有毛病,天气乍寒乍暖,就容易痉挛。郑袖不做声。母亲慢慢地走到父亲的门前。然而郑袖并没有听到敲门声。黑暗中,母亲就那样安静地站在父亲的办公室门前,足有一节数学课那么久。郑袖愈发怕了起来,母亲难道被魇住了吗?她上前去拉母亲,母亲果然被惊醒了一般,突然转身,北风一样地往家奔跑。

母亲那夜的凄凉心情,郑袖是多年之后才懂得的。那个夜晚的母亲,应该是去捉奸的。半夜不回家的丈夫躲在办公室里做什么,母亲心里明镜一样。但母亲不敢自己去。母亲向来是怕父亲的。母亲也不能叫三婶她们——母亲爱面子,爱自己的面子,也爱父亲的面子,虽然父亲对她无情无义了,她还是不想让父亲成为一个名声扫地的人。只好叫郑袖了。虽然是小孩,可多一个人,总能壮壮胆。那个时候的母亲,真是无依无靠胆小如鼠的。哪怕一根麦秆,也想拽在手里当棍棒用。何况丈夫一向疼袖儿,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了袖儿在场,总归要好些吧?总归要好些吧?

然而母亲还是没有勇气去敲父亲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