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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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郑袖的梨园(3)

家里只剩下郑袖了。有大半年的时间,郑袖几乎不开腔。不理父亲,也不理陈乔玲。其实陈乔玲开始对她倒好的,尤其当了父亲的面,她的态度更十分婉约。她自己没有孩子——想必是不能生,因为她在前夫那儿,就没有生育的。这使她的身段十分窈窕。周末的时候,她总端坐在缝纫机前,缝东缝西。缝纫机是郑袖母亲的陪嫁,母亲过去偶尔也会用它来补补破衣裳的。但母亲从来没有用它给郑袖两姊妹做过新衣衫。母亲不会。而陈乔玲的手却巧得很。那如白蝴蝶一样的手总在裁衣板上翻飞。有时给郑袖做连衣裙,有时给父亲做新衬衣。边上的父亲一如既往的严肃。但郑袖知道,父亲的严肃现在是假的。父亲看陈乔玲的手时,他眼里有柔软的东西。而他从前看母亲,眼神从来都是生硬的——其实,父亲几乎不看母亲的。母亲也没时间闲坐在那儿让他看。母亲总是埋头做自己的事。家里有一溜大木桶,里面蓄满了绿豆芽黄豆芽。母亲一天要到镇东面的水井挑三次水,给豆芽冲凉。即使这样,到了七八月时,豆芽也总是烂,家里因此总弥漫着一种腐败豆芽的气味。饭桌上也不离豆芽菜的,母亲每天总有卖不完的豆芽。黄豆芽瓣炒腌菜,绿豆芽炒小虾米。轮着吃。豆芽菜总是摆放在郑袖和母亲的面前。父亲的筷子是从来不伸向豆芽菜的。母亲会为他做青椒炒蛋。家里养了几只芦花母鸡。那些母鸡们努力下的蛋,基本上是父亲一人吃了的。郑裳也不吃豆芽,她情愿就着干辣椒下饭,也不去碰豆芽菜。郑裳说,豆芽是豆子浸肿身子后长出来的毛,有一种腐烂的尸体味儿。这让郑袖恶心。但郑袖还是逃不了豆芽菜。她即使自己不去夹,母亲也会帮她夹到碗里。这是母亲的风格。母亲永远有些欺软怕硬的。

母亲怕父亲。郑袖看得出来。在风流倜傥的校长面前,母亲有些自卑。母亲其实长得不丑。丹凤眼,柳叶眉,那样子,就如戏台上的穆桂英。但父亲似乎不喜欢穆桂英那样的女人,父亲喜欢的是《西厢记》里崔莺莺那样娇滴滴的小姐,不仅能眉目传情,而且能诗书往来。看上去严肃的父亲,骨子里依然是向往才子佳人和风花雪月的。而母亲没有文化——莫说要和父亲写那种“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诗句,即使贴在院门口的通俗对联,她也是看不懂的。所以无论如何,她当不了崔莺莺。但陈乔玲却能。陈乔玲弱不禁风,陈乔玲雪肤花颜。改朝换代之后的郑家院子,种了美人蕉,种了指甲花。傍晚的时候,陈乔玲有时会拿本书坐在美人蕉下,这样的风景,父亲是百看不厌的。尽管父亲在郑袖面前假装出目不斜视的样子。但郑袖知道他们在眉来眼去。陈乔玲是个戏子,两只长袖在郑家舞得风生水起。屋子里再没有豆芽的气息。满屋子如今都是陈乔玲的花露水味儿。家里呈现出从来没有的清洁和明媚。蚊帐是雪白的,玫瑰红的被褥也是簇新的。没有生育过的女人本来就更爱干净。而陈乔玲,为了表现出她和郑校长前妻的差别,在这方面做得更为彻底。

郑校长果然就耽溺于这种生活了。

即使郑袖,那时也有些半推半就地享受着陈乔玲带来的全新生活。饭桌上至少不再有豆芽菜了。陈乔玲喜欢把饭桌上弄得红红绿绿。西红柿炒鸡蛋,红椒丝爆炒冬瓜皮,胭脂菇炖鸡汤。陈乔玲的手艺,完全迥异于郑袖母亲那朴素粗糙的风格,而具有一种美学上的效果。这效果不仅迷倒了郑校长,也几乎迷倒了沉默不言的郑袖。之后郑袖想起来,依然佩服陈乔玲的手段。原来女人蛊惑男人,不仅要靠如花的容颜。还要在许多方面下功夫。母亲真的不是陈乔玲的对手。不仅母亲,镇上的其他女人也一样。镇中学的女老师来来往往,也有长得姿色不错的。但再也没有哪个女人打动过郑校长。郑校长对陈乔玲的爱,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这让郑袖失望。郑袖本来希望别的女人来打败陈乔玲的。母亲没有这个本事。她自己也没有——从前父亲倒是最疼她的。她长相随父亲。清秀,白净,玉兰花儿一样的。她安静爱读书的性情也随了父亲。而郑裳完全不一样,郑裳是朵栀子花,形容健硕,花香浓郁,有强烈的乡野风格。这是母亲的气质。所以,父亲是偏爱郑袖的。尽管他是个不爱用言语表达偏爱的人。但这偏爱人人都知道。都知道郑校长更喜欢二女儿,包括陈乔玲。所以陈乔玲一开始也是巴结郑袖的。她对郑袖的殷勤样子,即使郑袖的母亲,也没有的。郑袖那时年轻,看不破这是陈乔玲对她不怀好意的笼络。总半推半就地受着这份好。少年的心性,原也是自私的。她明知道母亲恨陈乔玲。知道母亲希望自己和她站在一起,来对付那个狐狸精。母亲指不上郑裳——郑裳虽然偶尔会骂几句陈乔玲,然而她天生心肠硬,不管父亲,也不顾母亲,一天到晚只想挣脱这个水深火热的家。母亲只能靠郑袖。然而郑袖更靠不上,郑袖倒是心肠软的,可这软,不光对母亲,对了父亲和陈乔玲,也一样的。

只是郑袖没想到,陈乔玲对她的好,竟然也是戏子的好。在舞台上咿咿哦哦地热闹了一阵之后,她们原来也还是后母和继女的关系。这让郑袖非常愤怒,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君臣关系是这样,女人之间的关系也这样。父亲后来眼里只有陈乔玲了,所以陈乔玲对郑袖的态度,便有些敷衍。虽然她对郑袖说话的语气,也还是温柔的。但温柔是绵里藏针的温柔。这针刺得她满身暗伤。然而父亲看不见。父亲看见的是风情万种的陈乔玲,是十分贤慧的陈乔玲。郑袖生病了,陈乔玲依然会端茶送水,只是那话音儿,不好听。陈乔玲说,我们家袖儿,真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要是生在富贵人家,原是要有使唤丫头的,你看人家宝哥哥,有晴雯有袭人,林妹妹,也有紫娟有雪雁。只可惜了袖儿,生在我们这样的市井人家。这话的挖苦意思,十几岁的郑袖都听得分明。而郑校长,却把它当缠绵的昆曲听了。变了心的男人是头驴,耳朵眼里塞的都是驴毛,三婶说。从前郑袖听了这样的话,还有些不高兴的。父亲再不好,也还是自己的父亲,她听不得别人把他骂成一头驴。然而父亲果然是一头驴了。郑袖的成绩因此一落千丈——这也是郑袖最后的一招。既然沉默没有用,既然生病没有用,那变成一个差生怎么样?这对郑袖来说,相当于日本人的剖腹自杀了,也是死谏的意思。然而父亲还是没有从他的爱情里转过身来。而陈乔玲似乎看破了郑袖的花招。因此陈乔玲笑得意味深长。陈乔玲说,老郑,你看看这本书。书是《射雕英雄传》,是郑袖的枕下书。郑袖的那些日子,是有意沉缅于金庸和梁羽生的浩渺江湖了。然而陈乔玲的解释不怀好意,陈乔玲说,老郑,我们袖儿如今是黄蓉了,知道想靖哥哥了。

听陈乔玲的意思,郑袖是因为动了春心,才没心思学习的。郑袖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自己真是黄蓉,会打狗棒法,把那舌卷莲花的白骨精打回原形。然而她怎么能是黄蓉呢?而朝三暮四的父亲更不能是黄药师。即使郑袖有本事把陈乔玲变成一堆白骨,在父亲看来,也是千娇百媚。十五岁的郑袖黔驴技穷,只能仓皇败阵。

郑袖在课间给沈杲讲了《芦花记》。这是明代的传奇。讲一个继母,表面对继子也是疼爱,暗地里却给继子的棉袄里絮芦花。天寒地冻的日子,儿子瑟瑟发抖,而不明就里的父亲,竟然鞭打儿子。要不是棉袄里飞舞出漫天的芦花,女人的阴险,或许就永远绕过了男人。故事到这儿戛然而止。郑袖掐去了那虚情假意的结尾。沈杲看上去有些迷惑——之前郑老师还在给他讲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沈杲没想到,《三国演义》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英雄曹操,竟然也有这样的深情。这让十三岁的沈杲,几乎有些惆怅了。这堂课沈杲也表现出少有的认真。然而老师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又讲起了什么芦花飞舞,这让沈杲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郑袖也有些讪讪的。她本来以为沈杲会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悲伤。然而沈杲没有。沈杲甚至不明白老师在说什么,他的情绪依然还在曹操那儿。沈杲说,曹操那样的一代枭雄,感情怎么和贾宝玉一样?“但为君故”里面的“君”,到底是什么人哪?竟然让我们叱咤风云的魏武帝念念不忘。

郑袖哑然。她芦花的故事算是白讲了。男孩和女孩到底不一样。当年三婶给她讲这个故事,才讲到一半,她就明白了三婶的弦外之音。但那时的郑袖认为三婶是多管闲事,是杞人忧天。陈乔玲还在那儿对她摇头摆尾呢,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后娘能在她的棉袄里絮芦花。所以,她冷了脸,不理三婶。

而沈杲却压根儿没听懂。她只能怏怏地折回到曹操这儿来。不然又如何呢?她没有理由总纠缠那个明代传奇的,万一沈俞或者叶青过问起来,她怎么解释?分明在挑拨离间别人的关系。恼怒之下,肯定是要炒她鱿鱼的。而她现在不想做一只被炒的鱿鱼。五斗米的俸禄倒在其次,最关键的,是叶青的良田千顷。来日方长。只要她长剑在手,不信叶青那偷来的产业,能千秋万代。

暑假的时候,郑袖要装修。是沈俞提出来的。之前郑袖在沈俞面前暗示过。说她的卫生间不好用,没有装整体浴室,淋浴起来,不方便。还有书房里的书橱太小,搁不下几本书。她想靠墙打一溜书橱,那样就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买书,过瘾。沈俞笑笑。大学里的女人到底有点不一样。别的女人总是嫌衣柜不够用,而郑袖,郁闷的却是她的书橱。也是,她家的书扔的到处都是。沈俞看了,也觉得乱。沈俞也是个爱读书的人。一下子就理解了郑袖的郁闷。沈俞于是就想给郑袖装修了。这事沈俞瞒了叶青——要说起来,他给郑袖装修,理由也是充分的,人家是儿子的老师,作为家长,他自然要拍拍马屁。时下的风气不都这样么?再说,人家也是要给钱的,好歹是生意,管他是西瓜,还是芝麻。但他就是有些心虚,张不了口。

正好叶青出远门。叶青是外省人。她父亲打电话来说,母亲买菜时突然摔了一跤,骨折了。那意思,是要叶青回去,照顾他们一阵。叶青在沈俞面前的态度有些犹豫,叶青说,不是有弟弟弟媳么?平日两个老人也是鞍前马后地服侍他们,怎么一出了事,就要我回去?但沈俞怂恿她去。沈俞说,你和弟弟弟媳较什么劲?老人想你去,你就去呗。沈杲我把他送到夏令营去。你只管在那儿待着。

叶青把这个当成了沈俞对她的体恤。一直以来,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表面看来是沈俞左右她,其实呢,却是她在左右沈俞。这是叶青的本事,叶青总能让男人替她说出她想说的话,而男人还以为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呢。但这一次叶青是自作多情了。沈俞的怂恿其实是调虎离山。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所以,叶青前脚走。沈俞后脚就到了郑袖这儿。他是公司的老总,本来是不必要事必躬亲的。但他现在就想事必躬亲。他十分严肃地和郑袖讨论房子的装修细节。房子才六十几平米,可做的文章其实有限。但沈俞要在这有限的空间里为郑袖创造出一个锦绣世界来。郑袖自己倒是有些马虎的——不是对结果马虎,而是对装修的过程,在所有的麻烦面前,郑袖只想做驼鸟。她希望在她把脑袋藏在沙子里的功夫,麻烦能自己骑着扫帚,从耳边呼啸而过。几年前装修时她就这样,她由了那些木工泥工电工们在她屋子里折腾。结果,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只是鸡也罢,鸭也罢,都不是她要的。沈俞说,房子的气质要和主人的气质吻合。就好比用碗碟盛菜,菜粗,碗儿碟儿也要粗,菜细,碗儿碟儿也要细。所谓玉盘珍馐,就是这意思。你弄盘白菜萝卜,却用越窑的青瓷盏儿去装,就矫情了。既糟践了盏儿,也糟践了萝卜。

郑袖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沈俞原来也是这么能说的,只是不知道她在沈俞的眼里,到底是珍馐,还是萝卜?她本想问问沈俞,可话到唇边,她又打住了。这样的问话,有点像调情,于她与沈俞,有些轻佻了。她不能让沈俞把她看成是一个轻佻的女人。把手变成开放的花朵,那多少是有些写意的,是不着一字,自得风流。但言语,就着痕迹了。郑袖不屑。

况且沈俞在她面前,一直是庄重的。尽管她知道他内心,一定已经春心荡漾了。但既然还没道破,那就还要做出没有关系的样子来。这是最有意思的事情,郑袖喜欢。沈俞的图纸十分详细,哪里安灯具,安什么样子的灯具,哪里放坐具,放什么样子的坐具,他都画得清清楚楚,可再清楚,郑袖也看不懂。郑袖本来就是个看不懂图纸的人,中学的地理成绩因此差得一塌糊涂。再说,她现在也没心思看什么图纸,她的心思全在她自己的手上,她的手在图纸上游走,好像很认真的样子,但其实那是马二先生游西湖,虽然也在西湖边上转了一圈,但西湖到底长什么样儿,它完全是不知道的。她之所以总要把手指搁在图纸上,那是把沈俞的图纸当舞台了,图纸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只是背景,真正的主角是她那溜光水滑的十个手指。十个手指就如十个小旦,每一个小旦都闭月羞花,每一个小旦都风情万种。她用沈俞的眼看那舞台,看得如痴如醉,看得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