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苏渔樵铁石心肠不解风情。美眉们背后都咬牙切齿骂他变态,躲他就如躲鬼一样。郑袖一开始也这样的。她本质上是个懒散之人,之所以十几年要寒窗苦读,完全是被逼无奈。既然现如今美人们在老师面前略微卖弄风情就可以轻松过关,她又何必要日日青灯古卷耽误锦绣年华。二十几岁的美人的时间,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更何况她其时正和余越恋爱,时间更如丫头衣袋里的钱,怎么省,都是不够。两人没课时总窝在余越租的小小房子里缱绻。余越是杂志社的编辑,清闲得很。除了一个月看几篇稿子之外,其余的时间,大多用来看女友如花似玉的身子。年轻男女的爱情,不都是从身体的迷恋开始的么?虽然郑袖并不知道这算不算地老天荒的爱情,但她确实迷恋于余越对她的迷恋。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真是没边的。身材高大的余越系个花围裙在他小小的出租屋里,择菜,做饭,替郑袖洗裤衩洗胸罩,一点也不觉羞辱,反而哼着小调幸福得如一朵花儿一样。这让一直袖手旁观的郑袖又好笑又感动。
如果不是后来认识了苏渔樵的夫人朱红果,郑袖应该就顺理成章地和余越结婚了。两人都去看了房子,周末逛街的时候,郑袖甚至去看了家居店,看好了一个摇椅和几个靠垫,她准备把它们放在阳台上。那房子虽然不大,却有一个不小的阳台,郑袖想在那儿种几盆花花草草。然后躺在花花草草边上的摇椅上,享受寻常巷陌中市井男女的美好生活。可有一天,郑袖为了毕业论文开题的事,不得已去了苏渔樵家。见到了朱红果,事情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她没想到一向刻板冷血的苏渔樵有一个那样温馨的家,也没想到苏渔樵有一个那样妩媚的老婆。中文系教授家的那些师母们,她们几乎都是见识过了的。用舍友三儿的话说,就是老师当年是有眼无珠。用四儿的话说,就是他们统统都瞎了狗眼。所以她们在老师面前向来有些有恃无恐的。因了师母们的不上台面,她们有理由看不起老师了,也有理由看不起师母了。
谁想到那群鱼眼睛里面还暗藏了这么一粒珍珠呢?谁想到苏渔樵那只老牛,在家里啃的原来是四月的芳草呢?难怪他对系里的女生们能视若无睹。郑袖大惊失色。一回到宿舍,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对舍友们形容朱红果的国色天香。弱水三千,我只一瓢而饮。原来苏渔樵是这个意思!郑袖感叹道。但三儿撇了嘴,说,什么一瓢而饮?那朱红果,本来就是第二瓢了。
三儿说,别看苏渔樵如今土木形骸,想当年也是朱红果眼里的锦绣山河。她是用尽了手段,才把他从第一瓢那儿夺过来的。也是,她一个小护士,如果不是苏渔樵生场大病,她如何有机会嫁了师大的名教授呢?
又一个江山易主的故事。郑袖恍然大悟。难怪朱红果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说话的声气,那微笑的方式,甚至她往后掠头发的手势,都像极了一个人当年的样子。那样子是郑袖的伤痛。不能碰的。所以,郑袖这么多年飘荡在外面,从不往回看一眼的。二十多岁快三十岁的女人,已经很爱伤感地追忆似水华年了。但郑袖从不谈她的过去。她像喝了孟婆汤一样。只是往前赶。急匆匆地。状如飞鸟。飞在别人的前面。别人二十岁做的事,她十八岁就做了。别人三十岁做的事,她二十出头就做了。别人读书时她恋爱,别人恋爱时她同居。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甩掉过去。没想到,过去原来一直如影随形。猛一抬头,前面端然坐着的,不就是从前么?
一时间郑袖被吓得魂飞魄散。经过了这么多年,她差点以为她好了的,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样说说笑笑,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吃喝玩乐,也爱胭脂朱粉,也爱无事生非。她扑腾起来的样子,比谁都欢的。没想到,这些全然没用,原来她还是泥坯。即使外面穿红着绿,打扮得真人一样的,里面她依然是个泥人儿。泥捏的,水和的,风干的。瞅着还硬实,可真一碰上什么东西,就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再也拼不成原来的样子。
郑袖伤心欲绝。有些东西看来是绕不过去了,只能白刃相见,郑袖想。俘获苏渔樵的过程有些坎坷,但郑袖为之如痴如醉。苏渔樵披坚执锐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好像一只顶着壳爬行的老蟑螂。余越的宿舍是有蟑螂的,郑袖一开始怕得要命,也恶心得要命。但买了粘粘板之后,她对蟑螂的态度却为之一变。她简直有些盼着见蟑螂了。每次看到蟑螂被粘住之后,她都兴奋莫名。宿舍里的蟑螂灭绝之后,她又把粘粘板放到了走廊上,她有些耽迷于她和蟑螂之间的这种游戏了。
有一段时间苏渔樵和朱红果在郑袖面前变得更恩爱了。郑袖冷笑。她知道苏渔樵快扛不住了,要举白旗了。胜利是必然的。一方面因为郑袖破釜沉舟的决绝;另一方面也因为朱红果美人已老——尽管和苏渔樵相比,朱红果依然是青枝绿叶,但和郑袖比起来,她却是明日黄花。女人和女人的战争,其实是时间的战争。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朱红果即使使出浑身解数,如今也敌不过郑袖手指的嫣然一笑。
苏渔樵的变节十分戏剧。前一分钟他还在声色俱厉地批评郑袖——说郑袖的开题报告写得过于潦草,说郑袖的态度不是做学问的态度。这是当然,郑袖的心思本来也不在那个上面。所以无话可说,只能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郑袖的手指那天是涂了蔻丹的,浅紫色,中间还有一两片粉色的小花瓣。蔻丹本来是三儿的,但那东西涂在三儿手上,也没见得有什么特别。但郑袖一涂上,却让三儿啧啧惊叹。说,难怪余越对你如此痴情。袖儿你这双手,真是倾国倾城哪!果然就倾倒了苏渔樵。苏渔樵前一分钟骂声还未绝呢,后一分钟却突然抓住了郑袖的手。郑袖吓了一跳。尽管是成心而去。但事情真劈面而来,她依然有些惊慌失措。本能的,她想抽出手来。但苏渔樵捉她的手,犹如捉泥鳅。她根本动弹不了。再说,她也不真想动弹。所以,挣扎就变成了纠缠。两人一言不发,用十指在书桌下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书桌上面是郑袖的开题报告。苏渔樵的眼睛盯着那儿。脸上的表情依然是导师的表情。严肃、还皱着眉头。这让郑袖觉得好笑。想苏渔樵,真是色胆包天,也龌龊。朱红果还在隔壁呢,他竟然可以就这样攥着女弟子的手。书房的门还是半开着的,如果朱红果直闯进来,桌下的春光,就会乍泄的。
但朱红果不会闯进来。对于郑袖,她是放心的。她不放心的是那个长着一双吊梢眼的女生。长着吊梢眼的是三儿。三儿花容月貌,且笑声狐媚,让所有师母为之色变。但郑袖却不是这样。素面朝天的郑袖,在师母们的眼里,如系里资料室里的那些平装书一样朴素。这是郑袖的本事,也是郑袖的世故。三儿的美,如廊上的风铃,人一走过,就会叮当作响,而郑袖的美,却如一把折扇,能收放自如。打开时,无边风月;合上时,云遮月掩。看上去年轻的郑袖其实在十二岁那年就老了的。
苏渔樵却不老。五十多岁的苏渔樵一如少年,陷在郑袖的风月之中不能自拔。朱红果眼皮底下的纠缠,于他是杯水车薪。年轻女弟子桌下的手,再也不能安抚他澎湃的激情。他要另找一个地方,和郑袖演绎一场既热烈又秘密的师生恋情。但郑袖却不肯。郑袖如何会肯呢?本来就是她和朱红果的恩怨,和苏渔樵不相关的,离了朱红果,这戏还有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她真想和苏渔樵有什么白发红颜的爱情?当然不是。
所以只能约在苏渔樵的家里。苏渔樵的家也就是朱红果的家。郑袖就是要在朱红果的地盘上舞枪弄棒。郑袖就是要把朱红果的江山打得落花流水。雀占鸠巢的甜蜜,是隐藏在郑袖肉里的刺。郑袖想方设法,要让它不得安生。
于是就有了朱红果的书房捉奸。她那天本来上白班,一上午都应该不回来的,偏偏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要她回家看看。她满腹狐疑地回家来看看,一看就看到了书房沙发上的那对男女。郑袖的上衣半开着,而苏渔樵则单腿跪在女弟子的面前。那一刻她真情愿是瞎了的。
然而没瞎。所有的风景都历历在目。她只能披挂上阵。恍惚间她记起从前。苏渔樵搂着她,闯进来的是苏渔樵的前妻。高大愤怒的前妻上来就给了她一耳光,她桃花一样的脸于是更加红艳艳的。苏渔樵当着前妻的面,轻轻地抚摸她被打的地方,心疼万分。她蜷在苏渔樵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但那哪是哭呢?分明是唱给另一个女人听的战歌。也不过几年的时间,竟然李代桃僵了!竟然就李代桃僵了!
本能的,她要上前撕打郑袖的脸。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到底停住了。她看见了郑袖的笑脸,半明半暗的书房里,郑袖披头散发,那唇边的一丝笑容,苍白,且吊诡。
但更吊诡的事还在后面。本来朱红果要偃旗息鼓的——她是过来人,又是学医的,男男女女那档子事,她看得轻。只要苏渔樵能痛改前非,她姑且就忍气吞声了。只是便宜了郑袖那小婊子,真要闹出来,她是要身败名裂的。然而郑袖似乎不怕身败名裂。反是一种不依不饶的姿态。事情颠倒了过来,该闹的不闹,不该闹的却在那儿闹得铿铿锵锵锣鼓喧天。苏渔樵一开始倒是有些畏惧的,但年轻女弟子那豁出去的真情,感动了他。说到底,苏教授虽然骨子里是个风流之人,然而不苟且,身上也还是有几分书生意气的。于是他果断倒戈,旗帜鲜明地站到了郑袖这一边。
朱红果被逼得没了退路。满城风雨,她再也不能装聋作哑。总以为以自己三十多岁的如花年纪,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总是安稳。没想到,还有二十多岁的女人觊觎她手中的安稳。男人的爱情没有永远,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有永远。胜者王,败者寇,即使不甘,也只能掩面而退了。
但败下来的不仅朱红果,还有九月返青的苏渔樵。要破碎的已经破碎,郑袖再也没有心力建设什么——本来也不打算建设的,要的就是破碎。破碎朱红果和苏渔樵,也破碎自己。珠圆玉润的样子硌得她生疼,她早已习惯于粉身碎骨。
凄然转身,她折了回去,即使余越,也拽不住仓皇前行的郑袖。
有两次课沈俞没有来。开车送沈杲来的是那个妖娆美人。美人姓叶,叫叶青。叶青摸着沈杲的头,站在门口轻声细语地对郑袖说,郑老师,杲杲让您费心了。郑袖冷笑,真是厚脸皮,杲杲是你叫的么?从前陈乔玲也这样,当了郑袖母亲的面,也是袖儿袖儿地叫。有一次,郑袖答应了——也不怪郑袖的,陈乔玲是她的语文老师,做后娘之前在学校也是叫她袖儿的。然而母亲听不得,一个耳光啪地打在郑袖的脸上。说,你亲娘还没死呢?还轮不上别人叫你袖儿。
母亲是个卖豆芽的,长年的体力劳动使她力气很大。那一巴掌下来,几乎是铁砂掌了。郑袖的脸立时如一朵鸡冠花。母亲不看她的脸,扭身而去。父亲也不看,父亲沉着脸,兀自抽他的烟。只有陈乔玲,在边上唏嘘不已。她煮了鸡蛋,要给郑袖热敷。郑袖本来想一把夺了鸡蛋,丢到鸡食盆里去的。但她不敢,父亲在边上,她如果这样做,说不定父亲的巴掌会让她的脸再开一朵鸡冠花。姐姐郑裳这样过的。郑裳有一次生病——她胃又痛了,郑裳的胃向来不太好的。她太爱吃辣,总是拿干辣椒当零嘴吃。陈乔玲给她熬了稀粥,陈乔玲说,胃痛只能用粥养的。可郑裳抬手就把粥碗打翻在地上。父亲飞起一脚,踢在郑裳的腿上。郑裳的腿,乌青了半个月。郑裳从此不怎么回家了。郑裳其实之前就总躲在外面的。自从父母的婚姻里有了陈乔玲,家里就再也没有太平过的。母亲为捍卫自己的婚姻,做过近两年的艰苦卓绝的斗争。有时半夜里,郑袖也会被母亲的尖叫声惊醒。母亲说,你有本事就真掐死我,掐死我。郑裳用被子捂住头,继续睡。但郑袖做不到,郑袖会赤了脚,哭着去叫隔壁的三婶来劝架。郑袖担心,父亲真会掐死母亲的。陈乔玲那时已离了婚,父亲完全没了退路。只能从母亲这儿杀开一条血路。家里的气氛时而是寒冬腊月,时而是火焰山。郑裳在这样的家里待不住。郑裳那年十七岁,竟然开始恋爱了。对方是镇上的木匠,二十七了,大郑裳整整十岁。而且身材矮小。这样的男人,无论如何是配不起郑校长家的千金的。但郑裳铁了心要嫁。母亲特地赶过来劝她,说,龙配龙,凤配凤,九月配金菊。你要嫁人,总也要挑个相当的。哪能挑个三寸灯台一样的男人。郑裳挑了眉,说,你嫁的人倒是相当,可结果不是守不住么?三寸灯台怎么样?三寸灯台安稳!偷不着人,踢不着人!。郑裳伶牙俐齿,把母亲气得半死。父亲的反对却轻描淡写。陈乔玲轻声轻气地对父亲说,年轻人相爱了,自然要结婚的。这可是新社会,难道婚姻还没有自由么?于是郑裳自由了,父亲由着她,嫁给了和她自己个子差不多的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