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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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郑袖的梨园(1)

郑袖第一次勾引沈俞是在课堂上。

严格地说,也算不得什么勾引。不过斜了身子过去手把手地帮沈俞纠正了一个错字。沈俞把“雎”写成了“睢”字。当时她正给沈杲讲《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种古典爱情诗歌郑袖一向偏爱,加之边上还有个沈俞,郑袖更是讲得眉飞色舞风生水起。几千年前的《诗经》,在郑袖这儿,都有蹁跹的意思了,都有潋滟的意思了。但十三岁的沈杲依然不明白。沈杲说,明明是写雎鸠,怎么又去写淑女,这个诗人是不是跑题了?郑袖说,这就是比兴了,看见鸟的双宿双栖,想到自己的形单影只,很自然的联想,怎么会跑题呢?沈杲说,如果看见两只猪呢?看见两只狗呢?是不是题目就应该叫做《关猪》或者《关狗》?

这是乱弹琴。郑袖不理他。郑袖反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要沈俞听得如痴如醉,郑袖的课就没白讲。沈俞是沈杲的父亲。当初朋友要她收沈杲做私塾学生时,她一口回绝了的,就因为沈俞说要旁听。郑袖的课向来随兴,常常有跑野马的时候,有时撒开了蹄子,跑到了水草丰茂鸟语花香的地方,就迷失了,找不到回去的路。本来是讲《诗经》的,结果,却讲了半天楚辞,本来是讲李白的,结果又讲了半天杜甫。总是因为某个细节的迷惑,她拐了弯,然后不依不饶地往前走,直至误了方向。郑袖的这种风格让学校的督导很伤脑筋,甚至忧心忡忡。担心郑袖会误人子弟。德高望重的督导们都是严谨惯了的,实在不习惯郑袖的这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教学方式——这是系主任陈季子的评语,虽有批评的意思,总体还是厚道的。更刻薄的是另一句没有具体出处的评语,说郑袖的课过于散漫了,散漫得几近乎水性杨花。

这十分恶毒了。但说这话的人也点到了郑袖的命门。郑袖也承认,自己上课确实没有方向感。她本来就是个有些迷糊的人,东西南北偶尔都分不清的,别人这么说,如果没有言外之意,单就表面来理解,倒也没有冤枉她。所以,郑袖从来不喜欢学生之外的人听自己的课,督导也罢,同事也罢,沈俞也罢。督导和同事来听课,她没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沈俞呢?,他凭什么?

但郑袖还是收了沈杲这个学生。一半是因为朋友的再三游说,一半是因为沈俞开出的课时费诱惑了郑袖。陶渊明能不为五斗米折腰,可郑袖不能。郑袖是个又要菊花又要五斗米的女人。既耽溺于菊的清香,又耽溺于锦衣玉食。这也不怪郑袖的,读过书的女人多是这样。都喜欢过把酒东篱的生活。

对沈俞生出勾引的心思是后来的事情。有大半年,他们之间其实都是规规矩矩的师生关系。不仅规规矩矩,甚至还相敬如宾。沈杲一开始是十分叛逆的少年,最喜欢在课间和郑袖唱对台戏。郑袖上课天马行空,而沈杲听课更是天马行空。常常一个筋斗就翻到十万八千里外去。把郑袖都弄得云里雾里的。好在还有沈俞。最初郑袖以为沈俞是来做监工的。做家长的不都这样吗?一旦请了老师,就把老师当长工来防。怕老师偷奸耍滑,怕老师短斤少两。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不能打了水漂。但后来郑袖才知道沈俞其实是来管束沈杲的。沈杲是匹野马,而沈俞是马绳。野马跑到天边,马绳也把它拽回来,野马跑到地角,马绳也把它拽回来。这让郑袖心生感动。如今的男人,有几个能这样陪孩子读书呢?一个装修公司的老总,正值三十几岁的华年,世界应怎样地流光溢彩?而他却每个周末都在郑袖的古文里消磨。有责任心的男人于郑袖来说,总是威严的。郑袖因此一改以前的自由作风,变得庄重起来。

但朋友却笑得极其诡异。朋友是沈俞的大学同学,对沈俞知根知底。郑袖好奇。忍不住问起了沈俞的隐私。朋友开始还欲言又止。毕竟是读书人。知道流言是墨,泼出去了,就会在自己的道德底布上留下痕迹。可女人的人生怎么能没有流言呢?没有流言的人生就如七月的天空没有星星,就如四月的桃树上没有花朵,就如十月的芦苇间没有艳丽的蝴蝶。天地将如何地为之黯然失色?所以,半推半就之间,犹抱琵琶之间,还是把沈俞的过去说个一干二净。

刹那间,郑袖对沈俞的敬重不翼而飞。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竟然是个陈世美。只不过陈世美是为了富贵,而他是为了美色。为了美色他不顾泪眼婆娑的前妻,为了美色他不顾一个十岁少年的情绪。沈杲的叛逆是因为这个,沈俞的旁听也是为了这个。责任其实不是责任,而是内疚,而是赎罪。可每个周末的两个小时能弥补一个十岁少年成长中的伤痛么?每个周末的两个小时能弥补一个年华老去的三十多岁女人的凄惶心情么?

那个女人郑袖后来见过,挽着沈俞的胳膊笑吟吟地站在郑袖的门口。她开车送沈俞父子来,顺便上楼与郑老师打个招呼。果然是个妖娆的美人。且神情安静。且言语温柔。得了天下的女人都这样。或者说,这样的女人都会得天下。她们都是老子的门徒。上善若水。至柔者得天下。她们是以温柔为鱼肠剑的。阴到至处,便是阳。所以,安静是傲慢,温柔亦是傲慢。这一点,男人不懂,男人以为这样的女人弱不禁风。却不晓得,这是能在黑暗中单骑夜走的女人。而呐喊中的女人,才惊恐,才寂寞。因为惊恐,所以要虚张声势,因为寂寞,所以要用自己的声音来陪伴自己。失魂落魄的声音比不得男人,甚至比不得李白和苏东坡月光下的影子。但绝望女人的夜晚哪里有男人和月亮呢?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声音了。

女人总是更懂女人。九尾狐的尾巴掩在长裙里,男人看不见,但郑袖却看得清清楚楚。郑袖这方面练的是童子功。十二岁那年,就知道温柔的女人信不过,妩媚的笑容背后,是阴险的算计,和不动声色的掠夺。雀占鸠巢之后的恩爱,是横生的荆棘,落在郑袖的眼里,隔了二十年,还能让郑袖隐隐作疼。

郑袖又一次摇身一变。郑袖总这样,能冷若冰霜,也能艳若桃李。能蛰伏茧中,也能破蛹成斑斓之蝶。勾引男人对三十二岁的郑袖来说,容易,不比讲一首乐府诗难,也不比讲一篇庄子的《逍遥游》难。沈俞是个寡言的男人,这不怕,反对了郑袖的路数。郑袖向来迷恋不声不响却心照不宣的男女过招。一上来就挑白了的关系,味同嚼蜡,所以,郑袖厌恶言语机智的男人。一切都要在暗中,樱桃的红,栀子的白,只合在月光下看。若在艳阳下,便风韵全无。暗夜中女人衣裙的窸窣声,男人欲迎还拒且退且行的软弱挣扎,如蝴蝶在风中的舞蹈,又惊惶又旖旎。也知道这如巫如蛊一样邪恶,但越邪恶越诱惑,越邪恶越快乐。

正是那种略带痛楚的隐秘快乐让郑袖身不由己。郑袖的手再次变成了花朵,开放在沈俞的面前。每次都这样。郑袖对哪个男人动了心思,最先出动的,总是那双美轮美奂的手。这和其他女人不同——女人一般都是用眉目传情的,或者用风流袅娜的细腰,或者用春风荡漾的胸。郑袖却不。同样都是勾引,但郑袖以为,那些方式下作了,而手更含蓄更具有形而上的意味。郑袖在骨子里,依然认为自己是端庄的女人。再说,郑袖的美,也是美在那双手上,首先是白,白得几乎有些雪青了,又修长,十指如葱,在指间,微微地还有美人靥。这多少有些奇怪的,郑袖本是一个瘦子,偏偏长了一双丰腴富贵的手。这是矛盾。然而郑袖还有意加剧了这矛盾。她从来是素面朝天的,可以说,铅华不施。却偏爱在手上下功夫。她几乎每星期都要做一次手部护理的,用蜂蜜、珍珠粉、维他命E和玫瑰精油做成护手膏,敷在手上,然后用蜡油封手,再裹上一层保鲜膜。要说,郑袖是一个懒散的女人,但在对待手的态度上,她真是一反常态的。秋冬季节天气干燥,晚上她会细心地用绵羊油和尿素涂手,再戴上厚厚的棉手套过夜。早晨醒来后,她的手真是娇嫩呀!仿佛初开的玉兰花瓣一样。她手的姿态总是参差的——也不是参差成京剧里的那种兰花指,那种样子太造作了,像戏子了,她不喜欢。她的手是更生动的,更自然的,尤其是她上课的时候,她的手真如流风回雪。学生们无不为之倾倒。尽管在学生面前,她总是尽量韬光养晦的。但也有得意忘形的时候。一忘形,她的手就风情万种起来。

她有一个奁盒。里面全是戒指和手镯,有钻石的,白金的,也有玉的,藏银的。这方面,她真是有一掷千金的气魄的。有时一个戒指,简直要让她倾家荡产了。她也不管不顾,完全是那种败家子的作风。有一次在威尼斯,她在一家小店里看中了一个戒指,指甲花状的,材料也不知是什么,看上去像银的,却不是,总之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价格却昂贵到不可理喻。要三百多欧元。她反复和那个意大利女人讨价还价。但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就是分毫不让——也不知是看出了她必买的决心,还是那东西真值那个价。不管郑袖说什么,她一直只是说,this is art,this is art(这是艺术,这是艺术)。可不是艺术么?在意大利,甚至路边的一块石头也是艺术。同行的老师都劝她别买。花三百多欧元买那破玩艺儿,疯了。然而郑袖就是疯了。在准备上船离开威尼斯之前,她的心突然有种莫名的疼痛,她固执地认为是那戒指作弄的,咬咬牙,还是转身冲进店去把它买下来了。没办法,那个戒指在她手上戴过之后,仿佛有了生命,有了一种邪恶的力量,她简直为之神魂颠倒了。

记忆里也有这么一只银戒指的。是陈乔玲那破货的。陈乔玲最初只是郑袖的语文老师。每次郑袖写了作文,她都会笑眯眯地,带了郑袖去找校长。校长是郑袖的父亲。在学校的最西边有间单独的办公室。陈乔玲说,郑校长,袖儿真是得了你的真传呢,文章写得那么好。你看这一段,这一句。陈乔玲的手像一只白蝴蝶,在郑校长面前飞舞,舞得一边的郑袖都眼花缭乱起来。那时她真是着迷呀,着迷于陈乔玲手上那样漂亮的指甲花状的戒指,着迷于陈乔玲白净的手指,也着迷于陈老师在父亲面前对自己的夸奖。但郑校长却是严肃的——说起来,郑校长平日就是个严肃的人,但平日的严肃是十分,而对了陈乔玲老师,那严肃倒成了十二分了。这让郑袖有些懊恼。觉得父亲真是没有礼貌。父亲为什么不对陈老师热情一些呢?为什么要那样板着脸呢?对女儿板着脸自然是可以的,他也一向这样。可对了外人,对了女儿的老师,他不应该笑一笑么?不应该说一些客套话么?

十二岁的郑袖对风月之事,到底还是不懂的。

但沈俞显然懂。当郑袖花朵一般的手在他面前绽放了几个星期之后,她看见沈俞越来越不安了。不安是内心。面上却是更加纹丝不动的。这无妨。三十二岁的郑袖如今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男人和男人原也是不一样的。有些男人,一被女人撩拨,就有些花枝乱颤的,变得轻浮,变得饶舌。而有些男人,却正相反。本来还是个温和的人,言语态度间,不热情,亦不冷淡;不殷勤,亦不傲慢。但被女人撩拨之后,反而更严肃了,更矜持了,简直变成了一棵卷心菜,愈卷愈紧,最后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这种过犹不及的反应往往会骗了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却骗不了郑袖——怕的是不变。只要变了,往左或者右,其实都是一样的。女人只需耐心等,最后他总要缴械投降的。且这种男人的投降还不是一般的投降,是绝对丢盔弃甲落花流水的投降——弦绷得愈紧,愈容易断;花闭合久了,一旦开放,就更加灿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刚刚还是寒冬腊月,转眼间,就春暖花开了。

郑袖有这方面的经验。要说严肃,谁能比她读研究生时的导师苏渔樵严肃呢?那真是一个冰冻三尺的男人。即使是对了系里最漂亮的美眉,他也能摆出一张西伯利亚的冷脸来。美眉们选他的课,考了58分就是58分,考了59分就是59分,绝对没有网开一面的时候,这种铁面无私的作风,让美眉们大受打击——她们哪受过这种委屈?她们在系里的男老师那儿向来都是所向披靡的,莫说考了58分59分,即便是考了40几分,只消向男老师玩点暧昧,笑得妩媚一点,声音莺声燕语一点,老师们都会心肠一软放她们一马的。读过书的男人,尤其是上了一点年纪的读过书的男人,谁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怀?谁没有想入非非的习惯?尽管私下里,没有哪个美眉真会为了成绩好一点和男老师闹什么校园绯闻——用不着如此小题大做,如今的校园美眉们,都冰雪聪明,个个精得一如《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杀鸡用牛刀那样吃亏不上算的事情决不会做。但意念也不妨给老师,毕竟总是人在低处,求人家,也不好一毛不拔——但拔得太干净,莫说她们不肯,即便肯,老师们也未必敢要,别看那些人面上蠢蠢欲动,真要事到临头,其实都是些有色心没色胆的主儿。但意念那东西,就不一样,来无影去无踪,飘渺得很,不触犯法律也不触犯道德,即使有目光炯炯的师母在一边,也抓不着他们的任何把柄。只能干生气,由了那些狐狸精一样的女弟子们和她们的导师在意念里风花雪月颠鸾倒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