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那个晚上两个人什么也没做。回去的时候,老孟本来应该和俞丽各走各的,因为师大在听雨轩的东面,而老孟的那个学校却在师大的西面。但老孟坚持要打的送俞丽。俞丽推辞了两句,就任他送了。两人的情绪都有些失落,都有些不甘,都要靠一些过分的不正常的关怀,来确定他们之间的不正常的关系。窗外不断晃过的街灯,像一个个月亮一样,乍明乍暗,明明暗暗之中,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意味。而车内的音乐也十分荒诞,是京剧版的《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这让俞丽差点笑出声来,想,她和老孟真是两只飞不动的老蝴蝶了,或许束在蛹中久了,他们已丧失了飞行的本能。但老孟那只老蝴蝶的翅膀似乎还在微微地翕动,俞丽能感觉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甚至有片刻的时间,俞丽都以为他要起飞了。他的左腿和她的右腿上车时隔了大约10公分的距离,而现在,只有5公分了。但这五公分的距离是千山万水,到下车时,老孟也没有跨越。
好在俞丽也不急。红杏出墙,要的是在春风中招展,不图人折的。且这招展与其说是招展给老孟看,不如说是招展给陈安看,或者说是招展给自己看。朱小七现在还是来的,而且来地更殷勤了。俞丽知道陈安最近在《力学杂志》上发了一篇论文,也知道朱小七在上面挂了名。这是破天荒的事,从前陈安的同事刘尚因为要评讲师,想在陈安的文章上挂个名,暗示明示了很长时间,陈安都不理会。但朱小七一个学生,却说挂就挂了,可见她的面子是天大地大了,他们的关系亦非同一般了。但俞丽现在却不那么愤怒了,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再说,她有了自己的秘密。有了秘密的女人是宽容的,从前绣花针一样的心眼,现在能海纳百川了。这样也好,你自由,我自由,大家自由。你看厌了芙蓉海棠,你再看桃花李花,我吃厌了山珍海味,我再吃青菜豆腐。换着口味来,大家都纵情享乐,不必和别人过不去,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爱情死了伤心什么?再轮回,凤凰涅槃,火中重生。俞丽现在是当着陈安的面接老孟的电话的——陈安不喜欢老孟,俞丽知道,若是以前,俞丽要避嫌的,可现在,不仅不避嫌,还偏要做出那情意绵绵的样子来。这怨不得她,是他先欺负她的,他当了她的面,任朱小七调情。这是践踏她,是替朱小七打她的脸。那她又何必顾忌他的脸?
不顾了。老孟的电话隔三岔五。这样最好,既正常又不正常。在没有确定陈安和朱小七的关系之前,俞丽不想走得太远。但她亦不想和老孟什么也没有,她和老孟之间必须保持一种可能的走向。不然,她会疯的。她和陈安的关系现在是冰天雪地。甚至夜里,陈安也不碰她了,陈安背着她看书,然后,又背着她侧身而卧。俞丽冷笑,他这样子,做给谁看呢?只可惜朱小七不在场,看不见他的守身如玉。愤怒中的俞丽也只能和陈安背对背了——要是从前,俞丽也有婉约迁就的时候,可现在,不行了,他们之间有个朱小七,这是自然的。男女的战争如果只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那么再硝烟弥漫,也只是演习。但如果多出一个女人,又再多出一个男人,这场战争就几乎是核战,不可能再被斡旋了。创伤是皮肉的,也是精神的。有时看上去毛发未损,其实却肝胆俱裂。
但让俞丽肝胆俱裂的事还在后面。暑假过后的第四周,陈安去了北京,去开一个论文研讨会。同去的,还有朱小七,只有朱小七。知道后的俞丽大哭了一场。俞丽本不打算哭的,相反,一开始她甚至是有些兴致勃勃的,和往常一样备了课,又下楼买了排骨和莲藕。立秋了,天气转凉,她要煨个排骨莲藕汤,给自己暖暖身子。她一边在炉子上用文火煨着汤,一边看碟,碟是从周青那儿借来的。是《美国美人》,讲一对中年夫妻,丈夫爱上了自己女儿的同学美人安吉拉,陷在迷情之中不能自拔,妻子也立刻还以颜色,与自己的老板有染了。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故事。但绝望还是那个美国男人的绝望,俞丽是没事的,俞丽平静地看完了碟子,又喝了一碗汤。然后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楼下的风景。这是上班的时间,教师宿舍里很安静,几乎没有人。只有一楼的那个老女人又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俞丽知道她是有些疯的,只要她的儿媳不在,她会对花念花经,对草念草经,有时念兴起了,还会用戏腔。此刻她又在一株芙蓉前咿咿哦哦。俞丽想笑,但突然的,她却放声大哭起来。是撕心裂肺般的哭,是山崩地裂般的哭。她的世界到底还是坍塌了,这一次是真的,之前她还是半信半疑,所以她和老孟几乎是用三寸金莲往前走,且走走停停,以为陈安和她在负气之后会柳暗花明,会峰回路转。没想到,这一次却玉碎宫倾了,她真切地听见了破碎的声音。噼里啪啦的,稀里哗啦的,全完了。没有安禄山的刀光剑影,没有女真人的铮铮铁骑。她美丽的世界原是纸糊的。楼台亭阁是纸的,鸟语花香是纸的,却骗了她半生。她以为会固若金汤,她以为会天长地久,可一个朱小七,却倾国倾城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是杜丽娘的伤悲。可杜丽娘的伤悲还是如花美眷的伤悲。俞丽呢,却只剩下似水流年了。只剩下似水流年了。
伤悲中的俞丽这个下午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只艳丽的蝴蝶。如果没有老孟,俞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展开翅膀从六楼飞下去。但老孟紧紧地抱住了她。两个人秋风扫落叶般的,把什么都做了——男女之间的事果真这样,说难,难如上天,说易,也易如反掌。他们矜持了近十年,紧张了近十年,结果,只片刻的功夫,就丢盔弃甲了。他们从床上做到地下,又从客厅做到厨房。俞丽从来没有这样疯过。她像被什么附了身,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女人。陈安不是不要她了么?有什么打紧,人家老孟要。莫说她和老孟还有往日的几分情意做底子,就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又如何?她俞丽现在就是要自轻自贱。这么多年她倒是自重的,可自重的结果,却是败给了一个不自重的女人。早知如此,她何不当年就把身子给了老孟。那时她的身子多好呀,饱满结实得如一枚九月的石榴。陈安在外,读硕三年,读博又三年,她这枚石榴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六年。夜里月华如水的时候,她对镜自照,也自怜,也伤感。但那时的伤感还是杜丽娘式的伤感,繁花似锦中,只怕年华虚度,只怕红颜将老。可现如今,红颜已老,年华到底还是虚度了。想当年老孟,也是玉树临风,当他身着红色球衣走在幽暗的走廊上时,明艳艳的就如一盏大红灯笼,简直晃得女人们睁不开眼。女学生们如一只只飞蛾,有事没事地总围着这盏灯笼打转。但如今这盏灯笼也暗了。俞丽看老孟,简直也有美人迟暮的心酸,颊上有了肉,肚上也有了肉,怎么看,也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子——他倒是把自己当年轻人的,铿铿锵锵,十分卖力。俞丽领情了。也是难为他,人家一直是个好男人,现在却被她拉下了水。他其实是尴尬的,只好拚命扑腾,且做出蝶泳的样子,做出蛙泳的样子,这是不懂装懂,是讨好她的意思。俞丽心里明镜似的,所以感觉几分沦落的温暖。她落水是因为朱小七,那他呢?还为当年他和她眉里眼间的情意?她和他在走廊里相遇时的婉转一笑?俞丽想问他,可到底还是没问出口。有些东西就如王维笔下的辛夷花,注定是开在暗处的花朵。一旦落白了,就没意思得很。三十多岁的女人,再孟浪,也还是识趣的。
可识趣又如何?到头来,终归是没意思。就算俞丽躲得再远,远到了千年以前,远到了王维的辛夷坞,也还是有人要把她拽回来。这一次拽她的不是朱小七,不是陈安,而是老孟的老婆杨白。杨白在电话里问老孟什么时候回家,她和女儿要喝鱼头汤,所以老孟回家时要绕一趟菜市场,买鱼头,豆腐,蘑菇和黄芽白,还有芫荽,还有粉丝。杨白在电话里说一样,老孟就低声地复述一样。俞丽的辛夷花瞬间花谢花飞——杨白蛇一般地从老孟的手机里钻了出来,俞丽甚至能看清她嘴边的那粒蓝色的痣。俞丽羞得满脸通红,之前俞丽从没想起过杨白的,在她眼前晃荡的是朱小七,是陈安。现在又多出了个杨白。又多出了个杨白。
忧伤再一次席卷而来。老孟要走,要去为杨白烧鱼头汤。俞丽想,朱小七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呢?或许会耍赖,说,我不让你走;或许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陈安,然后哭得梨花带雨。如果这样,老孟一定会留下来吧?但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俞丽到底做不来朱小七,也不想做,她把老孟的东西一样样地递给他,然后催他快走。天快黑了,再晚,菜市场就要关门了。她甚至比老孟还要急,担心鱼头不新鲜了,担心芫荽卖完了。她从前也是爱煮鱼头汤的,知道没有放芫荽的鱼头汤,就如没有香气的栀子花,或者,如一个找不着支点的物体——这是陈安的比喻,陈安也是爱喝放了芫荽的鱼头豆腐汤的,但俞丽已经好久没给他做鱼了,俞丽家的厨房里现在连一丝鱼腥味也没有了。可这怨得了俞丽么?怨得了俞丽么?
黑暗中俞丽泪落如雨。窗外是万家灯火,万家灯火中有一种热闹和温暖的繁华,从前她也在这繁华中,但现在,这繁华却是别人的繁华,温暖也是别人的温暖,和她不相干了,她是零落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荒郊野外游荡。她一气之下,原是想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可没变成,她到底也做不回俞丽了。她现在半人半鬼,在无间道上走,不阴,亦不阳,不黑,亦不白。
也罢,只能这样走。难道真变成一只蝴蝶从六楼飞下去?或者和陈安离了?那便宜了朱小七。从前倒是说过没爱了就离婚那样的话,但那是女人在如花年龄时说的漂亮话,不当真的。她现在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明天她就去菜市场,买一只青鱼回来,腌了,等陈安回来,好做一道咸鱼茄子煲,这是陈安没吃过的,她要精心地料理,要放上切的细细碎碎的葱、姜、蒜,还有糖,还有醋。
——还有一只大头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