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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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苍蝇之二(3)

但俞丽其实是计较了的。凭什么呢?老公是自己的,家也是自己的,她朱小七却要来则来,花枝招展的,描眉画眼的,半抱着学问的琵琶,来勾引别人的老公。依俞丽的脾气,她是要把朱小七臭骂出去的,你什么东西?一只破鞋,在别的地方被人扔出来了,又来打我家陈安的主意,难道我家陈安爱穿破鞋吗?这些市井中的狠话,俞丽是抄袭来的,这是她家钟点工罗大嫂的话,只不过俞丽做了一点点修改,把其中的老王改成了陈安而已。俞丽其实非常喜欢这类市井语言的,觉得它们特别有生命力,简直有乐府和元曲的精神,泼辣的,尖刻的,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过瘾。可这些话到底是罗大嫂的话,俞丽说不出,非但说不出,而且还要端着架子强颜欢笑,俞丽觉得十分委屈。当然,让俞丽委屈的还有陈安的态度。难道他是木头么?没看出来朱小七在喜欢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正因为这女人的喜欢而阴阳怪气?按周青的说法,这是不可能的。周青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磁场的,一个男人喜欢上了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喜欢的人,这是生理方面的事情,谁也没办法逃避的。但如果知道了这个秘密还假装不知道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对朱小七真有什么想法?愤怒的俞丽在厨房里摔盆摔碗——这是俞丽表达情绪的方式,俞丽在陈安面前,几乎从来都不遮掩的,高兴了呢,手舞之足蹈之,不高兴了呢,也要形之于色。开始时冷嘲热讽,指桑骂槐,接着便是在厨房里做文章,不给陈安做鱼,或者把锅碗瓢盆当成乐器一样来摔打。

之前这些方法都是管用的,当然不是立竿见影,陈安是读书人,所以也有士可杀不可辱的脾气。可过后呢,陈安总会找机会和解的,给俞丽倒杯水啦,洗几颗葡萄啦,或者在网上下载一部好看的文艺影片啦。俞丽呢,也见好就收。所以,两人的矛盾,几乎没有机会升级的,隔不了一两天,又做回了恩爱夫妻。但这一次,陈安却不吃俞丽那一套——他竟然把俞丽晾那儿了,俞丽摔瓢也好,俞丽摔碗也好,他任她去,依然让朱小七来,也依然没有给俞丽端茶倒水洗葡萄。

俞丽几乎咬牙切齿了。他这是为了谁呀?真为了朱小七?到现在为止,俞丽还是认为陈安是清白的。但周青在一边冷笑了,周青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清白的?不是我挑拨离间你们夫妻——男女之间的事,原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要发生起来,其实只是眨巴眨巴眼皮的功夫。你不是说过陈安每周一的晚上都要给朱小七上课吗?学生不是只有朱小七和另外一个男同学吗?倘若哪天那个男同学翘课了,你想想是什么情景?孤男寡女,你真以为他们只讲力学?就算陈安没那方面的心思,可是朱小七呢?女人真要贱起来,那是不管不顾的,要是她突然去抱住陈安呢?突然坐到陈安的腿上去呢?你以为陈安会做什么?推开她然后给她一巴掌?或者义正辞严地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告诉你,别做美梦!说不定陈安会半推半就,和她在黑灯瞎火的教室里尽鱼水之欢。

这是周青的方式。周青不是沈非非。沈非非若听说陈安有这类的事,一定会说,你这么个大美人杞人忧天干什么?你家老陈是正人君子,决不是那种能偷鸡摸狗的男人,当面这样说,心里呢,却暗暗乐开了花。然后告诉张三,陈安和朱小七怎么怎么啦,也告诉李四,陈安和朱小七怎么怎么啦。沈非非的反应一定是这样的。她自从老公和学生闹了绯闻之后,就落下了一种病根,对婚外的男女之事变得有些捕风捉影了,恨不得全天下的丈夫都和别的女人有了苟且之事,似乎惟有这样,她才能雪耻。尤其是俞丽陈安这样的伉俪,在师大向来以恩爱著称的,如果也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更有安慰的意义,简直就是一剂医治沈非非精神痛苦的良药。可周青却是能守口如瓶的,周青的好处是从不在背后谈论别人的是非,周青对男人的批判总是对着当事人的,也一视同仁,包括自己的父亲和历届男友,包括相干和不相干的男同事,自然也包括俞丽的陈安。周青说,我惟一的优点是我对男人悲观。所以,悲观的周青关于陈安和朱小七会在黑灯瞎火的教室里苟且的说法当然打击不了俞丽。她来周青这儿来原没指望听到什么好话的,她是成心要让周青糟蹋朱小七,糟蹋陈安,这怨得了她俞丽么?是他们不庄重,不检点,所以才有别人的羞辱。关俞丽什么事呢?再说,那些话也只是周青的虚构,周青是有这个癖好的,最喜欢虚构男女故事。周青说,总有一天,等我厌倦了哲学,我就去做情色小说家,以我的经验和才华,说不定,也能写出一本《情人》那样的小说,成为玛格丽特·杜拉斯第二。所以,周青的话,哪能当真呢?真要当真,就没法和男人过婚姻生活了,只好学周青,独身。

可语言这东西,是非常奇妙的,它一旦从人的嘴里出来了,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尽管这生命最初可能是潜伏的,卑弱的,如一条冬眠的蛇一样。可只要春天一来,春雷一响,休眠于草丛的蛇就会醒了,咝咝咝,咝咝咝,蛇信子开始伤人了。

周青的话,也是一条冬眠的蛇。

让这条冬眠的蛇复苏的是张成的毕业宴。张成要毕业了,临走,想宴请老师和师母。往常这一类的饭局俞丽是从来不参加的,和学生吃饭本来就没意思,和老公的学生吃饭就更没意思,谢谢多年教导啦,祝你前程似锦啦,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废话,一顿饭下来,简直比上课还累。俞丽是个懒散的人,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但这一次张成十分坚持,张成特意提前一天送来了请柬,说,师母,明天晚上一定要和陈老师一起来哦。俞丽敷衍地说,行,行,有时间的话一定去的。张成说,那不行,师母,有没有时间你都要来喝这杯薄酒的。不然,我可记恨你。俞丽莞尔一笑,可当时仍没打算去吃这顿酒席的。但陈安的态度却改变了俞丽的主意。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张成又打电话来催,俞丽听到陈安说,好,好,我马上去。不用了吧?她就不用去了吧?这有些奇怪,以往陈安总会先捂住话筒问她去不去的,这次为什么自作主张呢?俞丽突然心念一动,想,会不会是朱小七也去了呢?

果然朱小七在场。俞丽的到来似乎让朱小七吓了一跳,想必之前张成没有告诉朱小七师母要来,或者,她以为俞丽会和以前一样不会来。所以,朱小七的穿着比平时更过分了穿了件小背心,像街上的那些小秧子一样,露脐,半露胸。俞丽非常生气,心想,她打扮成这样子到底要给谁看呢?自然不是俞丽。事实上,当俞丽走进包厢的刹那,朱小七的手还下意识地放到了胸前,做了一个遮挡的动作。而且接下来的几分钟朱小七的表现都不很自然,给陈安拉开椅子的时候碰掉了自己的手提袋,给俞丽倒茶水的时候又打翻了玻璃杯。她为什么这么慌张呢?当然是因为做贼心虚。小偷不都这样吗?好不容易翻墙摸进了别人的家门,正要下手的时候,不防这时主人却进来了。能不惊出一身冷汗吗?

俞丽斜眼觑陈安,陈安却泰然。张成说,老师,今天一定要来白的,反正师母在身边,我们喝个一醉方休。张成的师弟姚小勇也在一旁起哄说,来白的,来白的。俞丽笑笑,不做声。白的就白的呗,陈安喝什么酒,俞丽才懒得管。可一边的朱小七却瞪了张成一眼,说,张成,你别装疯,大热天的,还是让老师喝冰镇啤酒吧。张成说,你别扫兴,难得和师母一起吃饭,不喝点白的怎么行呢?在一旁开单的酒店小姐也怂恿陈安他们喝白酒,长得像牡丹花一样的酒店小姐娇滴滴地说,我们店里有上好的杏花白呢,现在正搞活动,打八折吔。但陈安不为所动,陈安说,啤酒吧,夏天啤酒爽口。俞丽突然来气了,说,喝什么啤酒?张成,就来白的,白的才有毕业的气氛嘛。

这种情况下,当然是师母说了算,所以,娇滴滴的牡丹花小姐立刻袅袅婷婷地送来了杏花白。但让俞丽生气的是,牡丹花小姐不仅送来了杏花白,同时还送来了两瓶8°啤酒,因为朱小七说,她还是想喝啤酒。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细声细气的,有些欲语还休的,先瞟了一眼陈安,再瞟了一眼张成。张成便有些抵挡不住了,只好做一棵墙头的草,风一吹,两边摆动。低了头,不看师母,只对牡丹花小姐说,一瓶杏花白,两瓶江南8°。

俞丽差点儿拂袖而去。倒不是恼张成,而是真恨上朱小七了,想这个女人,真是好手段的,当初自己是小看了她。明明是在向俞丽挑衅,偏做出那软绵绵的样子来,给那几个男人看。男人也真是白痴,果然就被绕进去了,看不懂是朱小七在嚣张,却以为是俞丽霸道。俞丽冷笑,兀自喝自己面前的白酒。俞丽本来是不太喝白酒的,陈安知道。但这个晚上陈安不管她了,陈安自己喝啤酒。陈安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和对面的朱小七谈笑风生。下学期朱小七的毕业论文要开题了,所以,朱小七要在酒桌上向老师讨教。这又是朱小七的阴险处,这样的话题俞丽插不上嘴,只有她和陈安,是主角,你一句我一句,小生小旦一样。再就是张成和姚小勇,在边上,跑跑龙套。只有俞丽,完全是台下之人。陈安一说起力学,眉飞色舞,眼睛也不避嫌,女弟子白生生的胸就在当前,他不躲。沾了酒的陈安成了出家人,女色眼前过,佛祖心中留,或者他是肆无忌惮,成了心要做给俞丽看,这也有可能的。俞丽在生气,陈安知道。陈安因为俞丽的生气而生气了,俞丽也知道。还有朱小七,她自然知道师母生气了的,也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但她假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翘着兰花指,殷勤地给老师让菜,给师母让菜,桌上的转盘,被她转成了一朵盛开的莲花。莲花边的几个男人晕头转向,简直如入了朱小七的迷魂阵。但俞丽洞若观火,知道这个小女人在玩什么花招,也知道她此刻心花怒放。可她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呢?别人家的男人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你在边上垂涎三尺,有意思么?这样打别人算盘的女人,俞丽不喜欢,正眼也不看她,不仅不看她,也不看陈安,她知道这样不好,这个时候她是不能生气的,不仅不应该生气,还要做出和陈安亲密的样子,和朱小七亲密的样子。女友吴梅就这样,自己老公对哪个女人有了那个意思,或者哪个女人对她老公有了那个意思,她从不急。老公对那个女人好,她对那个女人更好。老公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冲锋陷阵,她亦兴高采烈地在边上推波助澜,摇旗呐喊。两人同心同德,步调一致,那架势,简直是开黑店的孙二娘和张青,要生生地把别人做成人肉包子;又像是哪个庄园里的员外和他的大老婆,合起伙要谋那妇人做二房。别人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两夫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倒怕了。能不怕么?事情如此诡异,直让人毛发顿竖。只能逃了。当然,这是险招,是剑走偏锋的意思。可吴梅不这样看,吴梅说,险什么险?人都贱,喜欢偷,喜欢窃,喜欢在暗中踮起脚尖走。我灯火通明的,敲锣打鼓的,在边上,他们还算偷?

这绝对是高手。可这种东邪西毒般的高手俞丽做不来。俞丽既做不了长袖善舞的戏子,也做不了海纳百川的观音菩萨。俞丽只是个眼里掺不得一粒沙子的善妒的女人。所以看朱小七在那儿做张做致,俞丽就恨了。不仅恨朱小七,也恨陈安。朱小七之所以能坐在那儿翘兰花指,归根结底要怪陈安的,要不是他在那儿助纣为虐,她凭什么和俞丽叫板呢?就凭她那两只比目鱼一样的大眼?一张涂脂抹粉的大饼脸?笑话!这其实都是他纵容的!他是家贼,和外人串通好了,要合起伙来欺负自己的老婆。

自己同床共枕近十年的男人,以为要和自己生死相守的男人,到头来,竟然还会向着别的女人。所谓夫妻的情义,不过如此。男人的恩爱呀,原来如流水,今天在西,明天就东了。难怪《氓》里的那位女子会感叹,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千年前的男人这样,千年后的男人也这样。有丈夫的俞丽现在不如独身的朱小七,朱小七身边,此刻前呼后拥,而俞丽呢,倒是单骑夜走。单骑夜走的俞丽只能借酒掩身了。还是酒好,难怪许多人喜欢。李白一寂寞,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易安零落江南,也是依仗酒的温暖,打发凄凉的人生。酒是李白的知己,酒是李易安的丝锦被。而今夜的杏花白则是俞丽的团扇。团扇团扇,美人用来遮面。没有这面团扇,俞丽如何度过这个难堪的夜晚。俞丽只能醉了。醉了的俞丽出酒店时有些蹒跚。上前搀扶她的是张成和姚小勇。而朱小七和陈安,并肩走在后面,仍然意犹未尽地在谈论有关力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