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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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苍蝇之二(2)

可现在俞丽明白朱小七为什么拒绝张成了。当然不是为了那个副所长,而是因为自己的老公陈安。她倒是好眼力,陈安和张成比起来,那是老鹰与小鸡之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且不说陈安的导师身份,单就男人的气质而言,张成也逊色多了,陈安是经典的学院派男人,身材修长,肤色白晳,神情安闲,而张成呢,黑黑胖胖,且总是急匆匆的,像一个饭馆跑堂的伙计,两人怎么好比呢?一边有鲍鱼燕窝,糟糠烂菜是难以下咽的,一边有绫罗绸缎,粗布衣衫是难以上身的。但想吃好的想穿好的,你要有身家。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一文不名,却要锦衣玉食。俞丽不禁哑然失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女人美而不知己美,这是境界,一个女人丑而不知己丑,这更是一种境界。道高莫测,道高莫测呢。

俞丽冷眼旁观。朱小七现在来得更频繁了。这没什么,一个女人有事没事去找一个男人,这不方便,可一个学生有事没事去找一个老师,这就还好。何况人家朱小七总是有事的。朱小七不仅有问题要问,还要借书还书,还要每周帮陈安改一次作业。改作业是俞丽的主意。陈安不仅要上研究生课,还上了两门本科生的基础课。每次上完课回来,陈安都会带回一大摞学生的作业本,周末的陈安不干别的,只待在书房改作业了。俞丽看不过去,说,你没事总布置那么多作业干嘛?陈安说,你以为是你那专业的学生,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之乎者也云里雾里的混四年就毕业了,我们搞力学的学生,不做大量的练习,怎么行?这是什么话?俞丽当然也是布置作业的,只不过都是布置些阅读作业,读《春秋》,读《史记》,读《西厢记》和《牡丹亭》,可布置归布置,读不读却是学生自己的事,俞丽是从来不管的。这是文理的不同,也是俞丽和陈安的不同。俞丽对待工作一向是有些苟且的。所以,关于作业她又给陈安出了一个主意,说,这么多作业你不会让你的研究生帮忙改?我们读研的时候不是经常要给老师批作业么?这话陈安听进去了。其实,陈安也是很烦改作业的。周末那样好的时光用来干什么不行?写论文、备课,哪怕看几页闲书,或者就着小鱼喝啤酒看球赛,也比看一本又一本作业强。陈安果然就开始让研究生改作业,最初是张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变成了朱小七。所以,朱小七现在至少一个星期会来俞丽家一次,有时两次,有时三次。俞丽的宿舍离教工楼很近,只隔了一个食堂,一个篮球场,和一个种了荷花的湖而已,即使施施而行,也不过十来分钟。俞丽注意到,朱小七现在来的时候总是下午了,之前多是晚上,晚上俞丽总在家的,而下午三点以后,俞丽喜欢出去过社会生活。所谓社会生活,是俞丽和朋友们的玩笑话,不过是逛逛街,做做瑜珈,或者和几个朋友在茶馆里清谈一通罢了。俞丽课不多,又还没有要孩子,日子是较清闲的。俞丽猜朱小七一定知道了自己的作息规律,不然,为什么每次星期三俞丽七点钟做了瑜珈回家的时候,都能在玄关那儿发现那双灰色的绒布拖鞋。那双拖鞋是客人的专用拖鞋,平时都被俞丽放在鞋柜里的。俞丽有时明知故问,谁来过了?陈安说,朱小七呗。陈安的这种坦荡样子让俞丽心情十分愉快。所以忍不住又去逗陈安,说,哦,她又来勾引我老公了?陈安板了脸,说,俞老师,你正经一点好不好?这是陈安要生气了,陈安对俞丽的称呼和情绪是密切相关的,高兴时叫鱼儿,生气时叫俞老师,一般状况下是俞丽。所以,陈安一叫俞老师,就等于拉起了警报,这时俞丽就该躲进防空洞了。

但俞丽却没有生气的,她知道陈安和朱小七现在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朱小七是费尽心思——粉是要搽的,又不能搽得太白,香是要用的,又不能太香,口红呢,也要若有若无,既要让老师看见,又不能让师母看见,可结果呢,恐怕是老师没看见,师母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俞丽在一旁几乎要暗笑了。一个女人爱上了自己的老公,这是危险的事,可一个丑女人爱上了自己的老公,这就是一出好戏了。所以俞丽和女友周青说起这事的时候,用的完全是戏说的口吻。周青吓了一跳,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迷糊呢?人家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一个人一旦对什么起了意,这东西早晚就要遭了人手。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就算你老公陈安是金石之身,又如何呢?人家只要有心,照样在上面做花做朵。所以女人在这方面,一定要未雨绸缪,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一块玻璃而已,看上去又单纯又坚硬,能把人的肌肤划得鲜血淋漓,可只要别的女人用兰花指轻轻弹它一下,它就哗啦一声,破了,碎了,且再也不能合成原来的样子。

俞丽大笑。周青的这种论调是老生常谈,俞丽听惯了的,不信。所以,俞丽对朱小七和陈安依然听之任之。男人需要自由的假象,所以,女人不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上,或无关紧要的人上,成全他们。自由的鸟儿不想念飞,自由的鱼儿不想念游,自由的男人呢,不出轨。但后来有件事情还是动摇了俞丽。

那天是星期二,俞丽下午有三节课。下完课的俞丽从湖边绕回来。正是六月,湖里的荷花都开放了。粉是粉,白是白,一朵一朵的,如女人的脸。俞丽下午的课刚讲了苏轼的《洞仙歌》,这让她想起了摩诃池边的四十里荷花,想起了蜀主孟昶和花蕊夫人夜半在池边消夏纳凉的前朝往事,便伤感起来。正伤感的时候,却看见了前面木椅上的陈安,还有朱小七。陈安眉飞色舞,不知在说什么,朱小七半倾着身子,在听。两人几乎是紧挨着坐的,样子非常亲密,看上去差不多就是湖边的一对恋人了。俞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迟疑了几秒钟之后,还是折身往后,从另一条小路回了家。

陈安是一个小时后才进的家门。俞丽已做好了晚饭,坐在桌边等他。饭桌上只有一个菜,是豆豉炒洋葱。豆豉炒洋葱是陈安从来不下筷子的菜,所以,陈安不高兴了,说,冰箱里不是还有一条鲫鱼么?怎么没做?俞丽说,老吃鲫鱼干什么?吃一回洋葱不也挺好?陈安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明明知道我不吃洋葱的。俞丽冷笑,说,我是知道你不吃洋葱,就怕你自己不知道自己不吃洋葱。陈安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俞丽啪地撂下筷子,说,没什么意思。

这是俞丽第一次吃朱小七的醋。俞丽觉得有些羞耻,倘若是为了一个闭月羞花的美人,也就罢了,却是这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对手,简直让人有些伤心。好几天俞丽的心情都十分恶劣,不想开口谈此事,也不想搭理陈安。陈安不明所以,但他自诩是有原则的男人,一向是不纵容俞丽无理取闹的,因此也不主动问俞丽生气的原因。两人陌生人一样过了几天,其间朱小七来过俞丽家里一次,又是在星期三。但这个星期三俞丽有意没有去做瑜珈。朱小七进门时看见俞丽便有些讪讪的。朱小七说,师母在家呀,我给陈老师送作业本来。俞丽的脸有些僵硬,但依然是笑的,说,哦,陈老师在书房呢。俞丽注意到朱小七刚洗了头,半湿不湿的,软缎子般地披了一肩。裙子很花,也很短,短到了风一吹,会春光乍泄,风不吹,也会让男人想象春光乍泄。

但俞丽不知道陈安是否会有如此的想象。按说不会,陈安是爱吃鱼的男人,有本书上说过,爱吃鱼的男人是挑剔的男人,是在精神上有洁癖的男人,不会轻易地被异性的肉体诱惑。而且,陈安爱俞丽,这一点,俞丽坚信不疑。周青说过,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是从生理上的喜欢开始的,一个男人不爱了一个女人,也是从生理上的厌恶开始的。如果从这个理论出发,陈安显然也是深爱俞丽的,因为他还非常迷恋俞丽的身体。可话又说回来,谁能担保男人的迷恋永远是单一的呢?有一个暗恋着他的年轻女人,穿着短裙,身体和发间有香气氤氲,眉眼传情,言语温存,在身边纠缠,陈安能不春心荡漾?能不心猿意马?

这样一想,俞丽便有些慌了。或许自己要做些什么了,不然,说不定朱小七真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把陈安偷了去。这样的错误女友何文是犯过的,有一次何文和男朋友在一家小店吃南京鸭血粉丝,店里人很多,其中有一个英俊的年青人,眼睛老是漫不经心地瞥何文,似乎对何文有那个男女之间的意思,但何文知道他是个偷儿——她是信息日报的记者,知道这个城市有许多这样长相俊俏的小偷,专门打水性杨花的女人的主意,用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那一招——表面想偷人,其实呢,想趁女人心慌意乱的时候偷女人的包。但识破了诡计的何文却不吱声——她是个好开玩笑的人,也想调戏一下这个英俊的小偷,找个乐子。所以,便和这个小偷周旋开了,小偷瞥过来,她就风情万种地瞥过去,小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呢,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两人的心思全在桌上的那只包上,这样情意绵绵地周旋了大约有半小时之久,何文乐得不行,忍不住趴在桌上大笑了几秒钟,也就是这几秒钟的功夫,门边的英俊男人不见了,桌上的包也不见了。何文遭遇到了江湖上的高手,结果,聪明的何文成了东吴的周瑜,赔了夫人又折了兵,差点儿也被气得吐血而死。

但俞丽能对朱小七做什么呢?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可人家朱小七有什么把柄在你俞丽手里呢?朱小七的言语也罢,朱小七的行为也罢,在俞丽看来,都是不怀好意,可若要细加追究,却也是无可厚非。朱小七现在和俞丽两口子玩《诗经》里的比兴了,言在此而意在彼,这么读,是这个意思,那么读,又是那个意思。这让俞丽恼怒。俞丽说,朱小七怎么穿这么短的裙子。陈安不做声,只低头看自己的书。俞丽又说,朱小七穿那么短的裙子来这儿,是什么意思?陈安阴了脸,说,你管人家的裙子干什么?人家女孩子,裙子短一点,又怎么样呢?

又怎么样呢?俞丽也不知道。可陈安的话,俞丽不爱听,什么女孩子?没结婚就是女孩子么?张成明明说过,她和一个有妇之夫搞过,那就是破鞋了,怎么还是女孩子呢?俞丽想这样质问陈安,可话到唇边,俞丽又忍住了——到底犯不上,为了这样一个女的,把自己弄成一个语言的泼妇,没意思的。

俞丽现在有些拿陈安没辙了,也拿朱小七没辙。陈安或许因为什么也没做,所以理直气壮,所以对俞丽的不满置之不理,朱小七呢,心里明明是有鬼的,可鬼在暗处,她以为俞丽没看见,所以,她几乎也是嚣张的。当然,这嚣张是骨子里的嚣张,面上她对俞丽依然是很有礼貌的,总是师母师母地叫。但俞丽觉得她的礼貌也是有几分恶毒心思的——她是存心要叫老俞丽的,不是吗?俞丽能大她朱小七几岁呀?不过四岁而已,还是姐妹的差距,可这师母一当,就是两代人了,成了母女,俞丽是母,朱小七是女。俞丽是朵要败的花,她朱小七就是花骨朵,俞丽是根老豆角,她就是那枝上的豆蔻。一个老女人了,再威风,也是乌江边的西楚霸王,过了气的,英雄末路也好,美人迟暮也好,是绝症。即使华佗再世,也医不好的。这种言下之意,俞丽懂。也因为懂,俞丽现在真恨上朱小七了。相由心生,皮相不好,心肠亦不好,以前俞丽的母亲这样议论邻居余太太的时候,俞丽是不以为然的,现在却信了。丑女人朱小七亦是个毒辣的女人,善放暗箭,一招致命,射在俞丽的死穴上。

俞丽动弹不得。朱小七来了,笑靥如花。一朵菜花,东瓜花,南瓜花,长在路边任人践踏的狗尾巴花。俞丽在心里恶狠狠地嘀咕。可面上还得笑脸相迎,不然又如何呢?笑是输,不笑更是输。一向笑吟吟的师母突然对女学生翻了脸,这意味着什么呢?摆明了是在拈酸吃醋。传出去,简直让俞丽在师大没法做人了,再说,她俞丽为什么要拈酸吃醋呢?难道陈安做下了什么?是和吴梅的老公那样,抱了女学生了,还是和沈非非的老公那样,摸了女学生的手,应该都没有的,是朱小七在自作多情,就算陈安帮过朱小七的腔,可帮腔是背了朱小七的,朱小七并不知道。况且,陈安一向是不喜欢俞丽背后说人坏话的,只要俞丽一说人是非,陈安总是唱几句反调的,所以,陈安的帮腔,某种程度上说,并不单为了朱小七,只是习惯而已,俞丽又何必计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