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丽的人生在她三十三岁那年溜溜地拐了个弯。
俞丽的人生拐弯是因为朱小七。朱小七是个研究生。确切地说,是俞丽老公陈安的研究生。当初陈安招她时还犹豫过,因为她是女生——这倒不是怕俞丽,陈安是个温和的男人,但他从来是不怕俞丽的。不像师大其他的教授,外面威严得很,厉害得很,在家呢,却惧内。比如中文系的杨卫,研究明清文学的,学问大,脾气也大,做导师几十年了,入室弟子不说有三千,也有三百了,却清一色是和尚,一个脂粉也没有。传说他家是有家法的,家法第一条写明的就是杨卫不能招女研究生。这让一些仰慕杨教授的女考生愤怒,也奇怪那个笑眯眯的老女人杨师母何以有如此好手段,能控制这么风流倜傥的男人。有些胆大又自恃有几分姿色的女生不甘心,想破戒,打电话勾引杨卫。用暧昧的语气,用暧昧的言词——搞文学的女人,弄这一套,都是高手。她们才不相信这个老才子真的没有色念了,搞文学的男人骨子里不都是风流的么?就像猫爱吃鱼,就像蝶爱采花,是本性的东西,变不了的。而且不风流的男人怎么可能把那些明清的情歌讲得那么齿颊生香呢?那么缠绵深情呢?这样深情的男人,这样博学的男人,就应该有一个像她们那样如花年龄如花容颜的女子,在身边衬着,红袖添香夜读书,才有美学的意义,如果成天只是那个在图书馆的老女人,不煞风景么?也暴殄天物。所以,美眉们前仆后继,屡败屡战,她们总相信自己会是那个打开杨师母围城的女人。可这些女生到底一厢情愿了,杨教授就像一尾永远不咬饵的橡皮鱼儿。恼羞成怒的女生们无可奈何,只好私下里说一些歹毒的话来泄愤:什么杨卫?明明是阳萎嘛。一下子,阳萎成了杨教授的绰号,而且这种下流的绰号在师大很快悄然流行了,于是,别人再看杨师母暗淡的脸时就意味深长了。
但陈安不招女生不是因为俞丽有家法,而是他自己固执地认为,女人是不适合做什么学问的,尤其不适合做纯理论的学问。陈安说,女人的学问应该在厨房里,研究糖醋鱼怎么做,研究红烧鱼怎么做,研究清蒸鱼怎么做。陈安是个爱吃鱼的男人,所以他认为这种研究非常有意义。远比研究古书里的虚词和语法有意义。陈安说,之乎者也的,翻来覆去就那些东西。总研究什么呢?有那功夫,独创出一道美食来,或者写本私房菜谱,不是更有意思。对陈安的这种观点,俞丽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她是研究古汉语的,自然知道之乎者也的价值。但她懒得和陈安理论——和一个搞固体力学的人讨论语言,这是对牛弹琴,简直不通的。而且俞丽自己也热爱厨房,也觉得油盐酱醋和之乎者也比起来,确实更有情趣一些。当然,俞丽认为自己爱做鱼和陈安爱吃鱼完全是两回事,陈安爱吃鱼是为了满足胃,这是口腹之欲,而自己呢,爱做鱼却是和文人爱下棋是一样的,这是美学层面的事,虽是油盐酱醋,却又不是油盐酱醋。这意思有些绕了,所以俞丽更懒得和陈安说。但朱小七的事俞丽却插手了。俞丽插手这事是因为朱小七来找过俞丽。当然,朱小七那天本来是来找陈安的,可陈安正好上课去了,朱小七便和师母聊了起来。朱小七是天津人,俞丽呢,又是在天津读的大学,两个女人一下子就有了话题。俞丽和朱小七说猫耳朵糕,说十八街冰糖什锦大麻花,说洒了香菜的豆腐脑儿和芝麻小烧饼。俞丽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的岁月,想起了学校门前的两株西府海棠,五月漫天飞舞的柳絮,冬天挂满霜花的树枝。朱小七的家离俞丽的学校不远,不管俞丽说起什么,朱小七都知道。俞丽说的是过去,朱小七说的是现在,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关系几乎有些亲密了。俞丽没想到,朱小七这个搞力学的女生,语言的感觉却惊人的好。俞丽是对过去和语言这两样都有些痴迷的人,一下子就对朱小七这个天津女生生了好感,甚至恨不得自己收她做了弟子。
所以,当陈安想放弃朱小七而考虑另外一个叫赵锋的男生时,俞丽说话了,俞丽说,你为什么不要朱小七呢?人家笔试也不错,面试也不错,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生?俞丽说这话时的语调有些上扬,加上用了两个反问句,这样就有些情绪了,有些倾向了。陈安笑了,陈安自己是个安静的人,但他喜欢看俞丽激动的样子,俞丽一激动,样子就有些像在油锅里活蹦乱跳的鱼,背鳍尾鳍都支愣着,皮肤也成了粉红色的,很有张力的样子,也很性感。这时候的陈安就很冲动——陈安其实是个难得冲动的人,讲究力量均衡,但偶尔,各方面的力也会出现倾斜。处于倾斜状态中的陈安一心只想把俞丽弄到床上去进行倾斜力学研究。朱小七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可让陈安没想到的是,朱小七却是个好学生。这倒不是说她有研究力学的天分,而是她勤奋,爱钻牛角尖,且从来不旷课。不但不旷课,还时时抓住机会想从老师的嘴里多掏出些东西。仿佛陈安是个金矿,而她是个心怀野心的淘金者。总是下课的铃声响了,可朱小七却不让陈安走,每次她都有疑惑要陈安解的,或者有新想法,要和老师讨论。不仅在课堂上讨论,而且还追到陈安的家里来讨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有时俞丽在家,有时俞丽不在家。起初俞丽是不在意的。不在意是因为朱小七的长相,朱小七是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也不是有什么明显的缺陷,或者牙飘了,或者眼斜了,都不是,她的眼睛其实很大,且青是青,白是白,按理说应该是好看的,可它却未免太大了,这就有些过犹不及。当然,她若用心的话,这也是可以弥补的,只要看人时稍微眯一点儿,就大小合适了。可她不,总是保持三岁孩子的那种又惊讶又专注的神情,圆睁着一双大眼,比目鱼一样。每次俞丽看到她这个样子,就想到杜甫的一句诗,“决眦入归鸟”,之前俞丽总觉得“决眦”这个词不好,太着力,一个诗人,也不是张飞,也不是李逵,哪会“决眦”呢。可现在看了朱小七,俞丽就觉得自己错怪了杜甫:原来不仅武人张飞会决眦,读书人也是会的。还有朱小七的鼻子,也是挺拔的,可它实在太挺拔了,挺拔得简直有些脱离了组织,完全是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的态度。嘴巴呢,也一样,不仅大,而且还有些往外凸,耳朵亦支着,几乎成了招风耳。甚至皮肤也像东北肥沃的土壤,疙疙瘩瘩的,似乎要发芽,长出庄稼来。这使得朱小七的脸看上去有些奇怪,群雄并起一样,总之是乱世的景象,没有那种太平盛世的安闲和谐。可朱小七的这种长相,倒成全了她。要是她真长成一个梨花般的美人,俞丽能劝陈安要了她做学生?俞丽对陈安,其实是外松内紧的。表面陈安是个自由的男人,可这种自由也只是百步的自由,百步之内,陈安可以撒开蹄子转圈,可百步之外呢,俞丽就要扯扯手中的绳子了。当然,陈安并不是爱拈花惹草的男人,不但不爱拈花惹草,而且在其他女人面前还很严谨,很古板。可这并不意味着俞丽就可以高枕无忧——男人的事儿,谁说的清呢?有些看上去风流的男人,今天和这个女人打情骂俏,明天和那个女人打情骂俏,可到最后,却常在水边走,就是不湿鞋,反是守身如玉的男人,而那些看上去极正经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从不茍言笑,似乎一生和风花雪月的事不沾边的,可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没有回旋余地的大事。这样的教训在师大是不少的。化工系的系主任马志德就是一个。出事之前谁想得到呢?那样严肃刻板的一个男人,眼里除了马师母叶小桃,剩下的就是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了。叶小桃曾和朋友夸海口,说,我家的老马,莫说看别的漂亮女人,就是漂亮一点的母蚊子,他也不扫一眼。结果呢,却在实验室里和一个实验助理搞上了。那个实验助理是临时工,指望马教授马主任出力帮她转正,于是就色诱马志德。没人时就解了上衣的两颗钮扣借个由头在马教授面前弯下半个身子来,或者扭了饱满的屁股从马教授后面擦身而过。马志德虽是只老蜘蛛,却是没经过事的,哪受得了这个?张开嘴,吧唧一声就咬住了这只肥嫩的母蚊子。马志德五十多了,而那个实验助理才二十出头,两个人把实验室当戏台,咿咿哦哦地演了一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好戏。要不是有一天晚上林书记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实验室去拿一个材料,叶小桃如何晓得夜夜在实验室辛苦做实验的老公原来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实验漂亮的实验助理呢?这事儿之后,叶小桃无颜见师大的女人,只好跳青湖自杀了——虽然没死成,被路过的一个学生救了。可女人的人生却是彻底被毁了,爱说爱笑的叶小桃老师从此过上了深居简出不言不语的日子。倒是马志德,没事人儿一样,依然在实验室摆弄他的瓶瓶罐罐。
可俞丽觉得朱小七决当不了那个实验助理。狐狸精要有狐狸精的气质,什么气质呢?俞丽不好说,总之是妖娆的,狐媚的,五月的花朵般的,除夕之夜的烟花般的。读过书的男人不都有《聊斋》情结吗?不都有江南美人情结吗?要粉腮鸦鬓,踏月而来。要伊昔不梳头,秀发披两肩。要手提金缕鞋,偎向郎边颤。可人高马大的朱小七、十分北方的朱小七,和《聊斋》有什么关系呢?和江南这些旖旎的东西有什么关系呢?当然不相关,不仅不相关,简直还南辕北辙的。因此,俞丽一点儿也不担心朱小七。做妻子的自然要小心丈夫身边的女人,可这种小心是有方向性的,不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可谁能料到这一次的方向出了错误呢?大约有一年的时间,俞丽对朱小七都是十分温柔和大度的。朱小七打电话来,俞丽会细声细气地说,你等等,我给你叫陈老师;朱小七来家里,俞丽也会笑着把朱小七让到书房陈安的身边。可后来俞丽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了,首先是朱小七开始化妆了,虽然不是什么浓妆艳抹,但还是能看出来,描了眉,搽了粉,涂了口红,而之前她是素面的,一个一向素面的女人为什么开始化妆呢?又为了谁开始化妆呢?这是值得玩味和推敲的;还有朱小七的态度,朱小七变得有些简慢了——不是对俞丽简慢,而是对陈安,之前她是有些巴结的,有些拘谨的,是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的正常态度。对俞丽和陈安都用敬语“您”相称,可后来这“您”就单对俞丽了,对陈安就变成了“你”。老师,你帮我看看这个呃,老师,你这本书借我用用哦。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搞语言的俞丽却觉察了其背后的微妙变化。“您”字一出口,两个人的关系就远了,生分了,而“你”不同,可以远,也可以近。还有朱小七对陈安说话的语气和节奏,也和从前不一样。从前她说话是匀速的,句子之间也干干净净,几乎没有语气词,一是一,二是二,有着北方女孩特有的爽利明朗,现在却南方化了,甚至比南方还南方,不仅有抑扬,有波折。而且还滑溜溜的,又粘乎乎的,简直像一条条水蛇一样缠人。
这让俞丽不舒服,也觉得好笑。看来这个朱小七爱上陈安了。但这时的俞丽对朱小七还是颇不以为然的,所以,她拿这事打趣陈安,俞丽说,陈安,你要小心,你的宝贝学生想勾引你呢。陈安暗了脸,说,人家还是个女孩子,你别乱说人家。俞丽不高兴了,说,咦,怎么还是女孩子呢?上次张成过来,不是说她曾和一个有妇之夫有过纠葛么?张成是朱小七的师兄,也是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一直在追朱小七,也一直追不着——这是理工院系的特点,因为僧多粥少,女生再丑,也是有男生疯狂追逐的。这就是所谓的饥不择食。不然怎么办呢?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先解决了温饱,然后再谈什么饮食美学的问题。学理工的男人是更务实的,和那些搞文艺的男人比起来,他们更少一些风花雪月的毛病。可即便朱小七不是风花雪月,是苞谷,是小米,又怎样呢?张成还是没追上。朱小七成心要让可怜的张成处于忍饥挨饿的非洲状态之中。俞丽当时以为朱小七是一心想搞学问呢,有些不理解——一个二十九的老姑娘了,又长成那个样子,有男人追,还不赶快顺驴下坡,嫁了算了,一个女人为了学问耽搁自己的人生,至于吗?可张成告诉师母说,朱小七之所以拒绝他,既不是因为要做学问,也不是因为他条件不好,而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朱小七读研前,在一家研究所工作过几年,并和一个副所长有了暧昧关系。要不是后来东窗事发,副所长夫人打上门来,朱小七哪会用考研来胜利大逃亡呢?张成说,我不计前嫌,她倒好,还旧情难忘。当时张成告诉俞丽这件事的时候,俞丽还十分奇怪,不是奇怪朱小七爱上了那个有妇之夫,而是奇怪那个有妇之夫为什么爱上了朱小七,一个有老婆的男人,按说没有饥荒问题,那搞外遇就有了讲究饮食美学的意思了,那为什么找朱小七呢?俞丽不解,并因这不解而请教于身为男人的陈安,陈安皱着眉头说,你无聊不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