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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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鱼肠剑(8)

齐鲁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玉兰,有些恍惚,有些沉迷。以前的胸衣因为旧了,变得松松垮垮,竟然把她自己都瞒过了,以为自己还是A罩。可新的A罩杯的胸衣一上身,果真有些紧,尤其上半部分,不仅勒,而且还不能完全覆盖住,六片花瓣只有五片在里面,还有半片被挤在了腋下,半片被挤在了锁骨下方的二三寸处,看起来,简直是飞珠溅玉的效果。B罩就正好,不大,也不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收敛,六片花瓣都被严严实实地囊括其中,没有一丝春光泄在外面。全罩杯的胸衣,一旦大小合适了,都这样内向的。虽然汤毛说,全罩杯只适合大胸女人,比如老大,比如阿婵,因为不好好包裹,就会过于波涛汹涌了。而汤毛和齐鲁这种小门小户小江小河,最好穿3/4或者1/2罩杯的,不然,就小题大做了,就防卫过当了——又没有动荡的浪潮,你筑那十里长堤干什么?又没有家财万贯,你弄出那深宅大院的光景干什么?笑话。所以,3/4或1/2的罩杯,是谦虚,但也是策略,因为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女人最具艺术性的表达,艺术是要虚构的,或者说,要创造。汤毛是最善于创造的女人,尤其在春天和夏天,汤毛会在她的胸衣里面创造出锦绣文章,当然,创造这样的锦绣文章其实也不难,无非在里面加两片半寸多高的内垫,内垫最初是海绵,但海绵的绵感是触觉上的,视觉上,却一点也不绵,看上去,简直如山般巍峨,又如磐石般坚定不移,太夸张了。所以汤毛很快就改用更有动感的水垫了,更有动感的水垫当然比海绵垫更贵,尤其汤毛还要穿名牌,黛安芬的,一副要三百多,汤毛一个女研究生,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是千把块,负担这样的开销,还是很紧张的。不过,汤毛情愿每天吃青菜萝卜,也要省下这水垫的钱。好钢都要用在刀刃上,而女人的胸,就是刀刃。刀刃一旦好了,才能在江湖上行走自如,才能遇佛杀佛,遇魔降魔。许多女人不懂这个秘密,齐鲁就不懂,汤毛之前在网上购买这种内垫时,曾游说过齐鲁的,因为多买几副,能打更多的折扣。且齐鲁的刀刃,看上去,战斗力显然不行。但齐鲁却不肯,齐鲁的钱,都用来买书了。这是最让汤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地方,女人即便爱看书,不可以上图书馆吗?不可以问男同学借吗?最沦落了,不可以学学孔乙己吗?可见,齐鲁几乎连孔乙己都不如的。

这当然是汤毛的偏见。齐鲁哪里不知道刀刃的重要呢?齐鲁只是不想作弊罢了——在胸衣里面偷偷摸摸地塞上两片水垫,这在齐鲁看来,和学生考试时藏夹带性质完全一样。但齐鲁不批评汤毛,批评和反批评向来不是齐鲁的习惯,即使偶尔有不得不批评的人和事,齐鲁能做到的,也只是腹诽,那种黑暗中的批评方式,是齐鲁习惯的安全的方式。

现在的齐鲁却在明亮中,且十分欢喜和耽溺这样的明亮。胭脂红的胸衣,在她雪白肌肤的映衬下,是如此的艳丽,艳丽到让她想起了《美国丽人》里的安吉拉一丝不挂地躺在玫瑰花瓣中的画面,她吓了一跳,被这种联想,安吉拉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人家是那么年轻妩媚,是那么性感迷人,她呢,恰好是安吉拉的反义词——这是老大的语气,老大经常这样嘲弄别人的,汤毛不喜欢舒淇,说她太性感了,性感到让男人会退化,退化成一个纯粹生物意义上的人。老大意味深长地笑半天,然后说,那当然,你怎么会喜欢舒淇呢,你正好是人家的反义词。她的东北男友不喜欢梁朝伟,说他太阴郁,她意味深长地笑半天,然后说,那当然,你怎么会喜欢梁朝伟呢,你正好是人家的反义词。想起老大不怀好意又一本正经的样子,齐鲁差点笑出声来。倘若老大在这儿,一定也会这样说齐鲁的。齐鲁和安吉拉,正如汤毛和舒淇,正如老大的东北男友和梁朝伟,都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东西。然而是什么让齐鲁联想起安吉拉了呢?许是那胭脂色的胸衣?她本来想要白色的——她的胸衣,自十六岁以来,就全是白色的,但导购小姐却给她拿了这胭脂红,导购小姐说,红色的内衣最性感了。她顿了一下,然而还是接了过去。

或许真应该和墨见一面了。那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男人呢?多大岁数呢?结没结婚呢?应该是未婚的吧?不然,怎么能半宿半宿地和她在网上泡?而且,他还曾经提出过要视频聊天,被齐鲁一口就拒绝了。如果是有老婆的,怎么可能和别的女人视频呢?要不是个离异的,被老婆半路撇下了?或者是个留守男人,老婆出国了,他一个人守着空巢?上海有很多这样的空巢男人。系里的孙轩老师就这样,老婆去爱尔兰研究爱尔兰民间文学去了,他留在家里研究汉乐府,也顺带着,研究研究楼下的杨玉环——这是吕蓓卡说的。杨玉环是历史系的博士,本来名字是杨红娜,因为身材极其丰腴,被她的师兄师弟们戏称为杨玉环了。吕蓓卡说,杨玉环那个女人才叫厉害,本来她搞历史,孙轩搞文学,两人风马牛不相及,但她偏要搞乐府历史,说是交叉研究,有事没事到孙轩老师那儿去请教和探讨,这一来二去,不但乐府和历史交叉上了,她和孙轩也交叉上了。两个还一起申请了个教育部的基金,吕蓓卡说,他那个在爱尔兰埋头研究民间文学的老婆再不回来,杨玉环肯定要雀占鸠巢了。

这话齐鲁一般是不信的,因为在男男女女的事上,吕蓓卡绝对是捕风捉影的高手。听风即是雨,听雨即是雷电交加。只要事涉风月,她一定要用夸张来修辞的。还不是一般的夸张,是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那种风格。然而齐鲁有时也爱听听吕蓓卡胡说八道,有什么关系呢?女人之间的流言也不是学术论文,要那么严谨干什么?姑且当《聊斋》听了。

就算那是真的,就算墨也和孙轩一样,是个空巢男人,怕齐鲁也当不了杨玉环。女人的种类也不一样,有人天生是雀,有人天生是鸠。所以,齐鲁还是希望墨是个单身男人,最好也和她一样,是个单身的老男博。听墨的谈吐,这也是极有可能的,那样的话,说不定还能把父母的心愿了啦——这结局有点类似好莱坞《网络情缘》的路线,太超现实了,或者说,太现实了,然而这世上的事,谁说的定呢?

犹豫了几秒钟,齐鲁还是把那胭脂色的胸衣买了。

二十

孙东坡毕业了,毕业后的孙东坡没有回原来的单位,而是如愿以偿地,去了吕蓓卡的学校。

孙东坡和孟繁又开始了分飞的日子。孙东坡不常来上海了,因为忙,新到一个单位,不好给领导留下吊儿郎当的印象,而且两个城市的空间距离也委实远,一个在江南之南,一个在江南之北,坐火车要20个小时,坐飞机也要2个多小时,还不仅仅是花时间和精力的问题,还要花钱。这太靡费了,以孙东坡的逻辑。当然,倘若他们年轻,还在恋爱,或许逻辑也有管不住身体的时候,然而他们毕竟是老夫老妻,身体的力量就不够强大,逻辑就把身体管理得很好。

孟繁也十分理解孙东坡的逻辑。瞎折腾干吗?有那劲头,还不如回去看看女儿。女儿桃子已经十三岁了,自他们两口子到上海读书之后,一直是孙东坡的父母在家里照顾着。孙东坡的父亲本来不愿意来省城带这个孙女儿的,老头子舍不下他瓜红葱绿的菜园,更舍不下他肥头大耳的孙子——孙东坡那个麻雀一样细小的弟媳妇,却极能生养,一嫁到孙家,就给孙家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这个麻雀女人从此居功自傲恃宠而骄,尤其在孟繁和桃子回老家过年的时候,麻雀女人更过火,简直像做戏一样的,把老头子对她的宠做给孟繁看。孟繁自然是不屑看的——她一个大学女老师,哪会去和一个乡下女人争风?哪会在意一个乡下老头子的宠?然而老头子厚此薄彼的态度也还是让孟繁极恼火——他厚麻雀女人她是不恼火的,她恼火的,是他薄她和桃子,尤其当了麻雀女人的面。孙东坡对此却无动于衷,他毕竟农村出来的,能深刻理解父亲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而且老头子也是极狡猾的,总是在背了孙东坡时,才把他那种厚薄的意思表达的更彻底。但这一次孙东坡却不由他老头子了,老头子不想到省城带孙女儿,老头子说,把桃子放乡下来呗,放乡下来养几年,不娇惯。孙东坡把脸一沉,不言语了。孙东坡一向是孝子,很少在父母面前沉脸的。这一沉,就把老头老太太沉到了省城。

但孟繁还是很担心的,不是担心桃子的生活起居,而是担心桃子的心理成长。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风吹草动极敏感的阶段,而老头老太,几乎是被逼上梁山的,能全心全意地照顾桃子?肯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但这意思,孟繁不能和孙东坡讲——有一次,她才开口讲了半句,孙东坡就急了,孙东坡说,桃子是他们嫡亲的孙女,他们能亏了她?你要不放心,让你父母来带?孟繁的父母哪里能过来带桃子呢,孟繁有弟弟,弟弟也生了儿子,他们也要在家带孙子的。但孟繁这时也不服软的,孟繁说,如果桃子姓孟,叫孟桃子,我就让我父母来带。这当然是气话——虽然是气话,孟繁却也是笑着说的,所以孙东坡不当真,孟繁也不当真。两人说一说,也就过去了。

孙东坡的学校现在离家里更近,所以孟繁情愿孙东坡多跑两趟家。女儿现在比孟繁更需要孙东坡——她在电话里这样对孙东坡说,孙东坡说,你就不需要我了吗?问得极促狭。孟繁一时变得十分软弱,差点让孙东坡飞过来了,或者自己飞过去。然而软弱也只是刹那间的事,一放下电话,那软弱也就不翼而飞了。

再说,她现在也忙,忙得昏天黑地。论文的撰写本来已接近尾声了,但导师突然对她的一个分论点提出了质疑。这一部分她写了三万多字,如果删掉,不但字数不够,而且也会破坏整篇论文内在的有机性,从而使得文章的整个立论摇摇欲坠。孟繁十分愤怒,之前这观点她其实和导师是讨论过了的,因为那观点有些过于标新立异,导师那时候没置可否,她以为他默认了,还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大胆设想,以为那部分是论文里最有光芒的。没想到光芒最后成了黑暗,成了孟繁最暗无天日的五月。孟繁焦头烂额,然而也只能不眠不休地硬着头皮在电脑前和论文死磕。她导师的翻云覆雨在学校是有名的,铁面无私在学校也是有名的,在他手上五六年才毕业的学生有不少,一直毕不了业的学生也不是没有——99级的周槐,就是个惨痛的前车之鉴。周槐现在早不叫周槐了,叫周槐花,因为做博士论文把头发都做白了,成了博士楼里最灿烂的一景。他的师妹总会无比惆怅地感慨,她眼睁睁地看着周槐,由直线变成了曲线,由一株红艳艳的海棠变成了一树雪白的槐花。

所以孟繁不能有任何侥幸的心理,一丝一毫也不能有。师弟斩钉截铁又幸灾乐祸地对她说,在论文完成之前,她只能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但305只有她孟繁是生不如死的。齐鲁看上去还是常态,早上出去,中午回来;下午出去,晚饭前再回来。反正她的论文已经差不多了,导师也早就放了话,通过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了,如果要得优,那还要做些锦上添花的活儿。所以齐鲁现在忙的,也就是给她论文绣绣花的小姐事儿。不像孟繁,可怜,还要像地主老财家的长工一样,鸡鸣即起,下死力气。

最逍遥的,还是吕蓓卡。那是自然,有宋朝在那儿卖命呢,她忙什么?孟繁有时累狠了,看吕蓓卡在房间里晃来晃去莫名地就有些恼,就会十分关切地问问吕蓓卡的论文进展,吕蓓卡总是王顾左右,或者含糊其辞几句。孟繁就笑笑,却从不追问的。点到即止是孟繁的一向风格,何况吕蓓卡还有恩于她和孙东坡,何况这也不干她的事,所谓蟹有蟹道,虾有虾道。横着走也罢,竖着走也罢,都是人家的事,她一旁人,吃饱了没事呀,管那么多?

而且吕蓓卡现在也不怎么呆在上海了,她经常回去,因为她父亲。她父亲有慢性支气管炎,早晚总拼命地咳嗽,却不戒烟不戒酒。老头说,人生贵在适意,怎能为了多苟活几日,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地生活呢?老头从前也是搞文学出身的,最欣赏陶渊明和苏东坡的人生态度,吕蓓卡的母亲十分担心老头会咳嗽至死,又理论不过老头,只好向吕蓓卡求救了。老头虽然在老太太面前伶牙俐齿,但对了吕蓓卡,却也是无可奈何的。吕蓓卡管老头的方法是极简单粗暴的,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烟一股脑儿地往马桶里扔——这办法老太太也盗版过的,却不管用,老太太这边刚扔了一盒,老头子那边又变本加厉地买了好几盒回来。扔掉的是港喜,再买回来的却是苏烟,46块一盒。老太太气得七窍生烟,却下不了手了。但吕蓓卡禁烟却是林则徐般铁腕的,老头知道。莫说是苏烟,就是熊猫,吕蓓卡也会眼都不眨一下照扔不误的。所以,每次吕蓓卡一回去,老头子就当不成陶渊明了,也做不成苏东坡,只能学王维,做居士,过佛教徒一样斋戒的日子。

二十一

在拒绝了墨无数次之后,齐鲁终于答应了墨见面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