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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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鱼肠剑(7)

齐鲁也想。三十岁的齐鲁其实有些经不起男人这样撩拨的。但他们的关系一开始就是黑暗中的关系,如何能见光呢?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宿命,光明的属于光明,黑暗的属于黑暗。鸟在天上飞,鸡在地上走,蚌安分守己地躲在深水里,躲在自己的蚌壳内。能开出鲜艳花朵的,是牡丹和芙蓉,不是榆不是樟,能散发芬芳香气的,是茉莉是桂花,不是桃不是李。什么东西能颠倒黑白呢?月亮到了白天,就不是月亮,而是太阳,飞蛾从蛹里出来,就不再是飞蛾,而是蝴蝶。但世上能美丽蝶变的怕只有飞蛾吧?倘若蚌从它黑暗的世界里爬出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不会变成一只死蚌?

即使齐鲁有不顾死活的勇气,她仍然不能出来,因为在墨那儿,她不是齐鲁,至少有一半不是齐鲁,而是阿婵。她和墨形而上的时候是齐鲁,在和墨形而下的时候是阿婵。她有阿婵丰满的身子,有阿婵的玉兰花,有阿婵的风情和淫荡。墨爱上的是她的哪一半呢?是形而上的那部分?还是形而下的那部分?墨说,他想要真实的爱情生活和性生活。这句话的重点应该是在后面吧?也就是说,墨爱的,其实是阿婵那部分。汤毛不是说过,男人在女人这个问题上,绝对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信仰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她和阿婵,正是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阿婵是经济基础,而她是上层建筑。没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是沙上的建筑,再堂皇再华美,最后都要土崩瓦解灰飞烟灭的吧?

可在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之前,齐鲁还想多醉生梦死一回。

十八

四月的时候,吕蓓卡先后出了两趟远门。

一次是去成都,为了吃陈麻婆豆腐,和宋嫂鱼羹面。学校门口有家四川风味小吃店,吕蓓卡爱死了那里的麻婆豆腐,以及宋嫂面里的芽菜和香菌。周末倘若没有宴席,吕蓓卡必邀了师姐陈燕子去那儿过把瘾。陈燕子是成都人,对那些红艳艳的麻辣食物几乎有间歇性的需要。两个女人的关系平日其实是不太好的,但因了感官上的共同爱好,这时候却也能不计前嫌,把酒言欢。陈燕子的酒量很好,一个人能喝下两瓶啤酒,或者半斤白酒。白酒总要文君酒,陈燕子说,四川女人里面,自古至今,她最折服的,就是卓文君了。又浪漫又骁勇。竟然为了一曲琴声,就和男人私奔了。私奔呀,多麻辣?陈燕子一喝白酒,言语就带四川腔,就带风月气。因为这个,同门的师兄弟们,一逮着机会就灌陈燕子白酒。吕蓓卡一向看不上陈燕子的酒后乱性,然而现在她也喝了酒,又没有旁人在边上,很容易地,两个女人就肝胆相照了。她们说卓文君,说崔莺莺,说杜丽娘,甚至还说起了《世说新语》里那个和韩寿偷情的贾午,直说得两颊云蒸霞蔚,双眼扑朔迷离,恨不得立刻就能学卓文君,私奔了去,或者学崔莺莺和贾午,教唆了男人来后花园爬围墙。——当然,上海男人一般不会爬围墙的,在上海读书的男博更不会,没有爬围墙的技术,也没有爬围墙的胆子,要找爬围墙的男人,还是要上四川去。吃陈麻婆豆腐也要上四川,青羊宫对面的陈麻婆豆腐,春熙路口的龙抄手,吃起来,才最安逸,陈燕子说。

另一次是去景德镇。为了买陶瓷器皿。博士楼202的廖小红和朱朱,三月份去婺源看油菜花的时候,绕道半日景德镇,买回来好几个古色古香的青花碗盏,和一套灰蓝色和烟红色细条纹相间的咖啡杯,把吕蓓卡迷得神魂颠倒。之后吕蓓卡就总往202跑,企图游说朱朱把那套咖啡杯转卖给她,可朱朱死活不卖。吕蓓卡用双倍的价格,甚至用三倍的价格,来引诱她,朱朱还不卖。一向爱财如命的朱朱,这一次偏偏表现得十分清高。朱朱说,那可不是普通的咖啡杯,那简直是一次艳遇——她很偶然地逛进了一条小巷,很偶然地看见了一家私人作坊,很偶然地探头到一座屏风后面,然后很偶然地,觑见了这个美人儿。然后千里迢迢把她带到这儿,你说说,我如何能为了几两银子让这个美人儿卖身呢?吕蓓卡被朱朱气得要命,你朱朱又从不喝咖啡,要那么漂亮的咖啡杯干什么呢?就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在你那儿,不也华年虚度了?朱朱说,我现在不喝咖啡,并不见得将来我不喝咖啡。我先把她当童养媳养着行不行?吕蓓卡完全没辙,总不成要偷要抢?只能自己去景德镇了。她才不信朱朱的鬼话,什么小巷?什么私人作坊?说不定就是地摊货,只不过见她痴迷那些东西,故意编了故事来戏弄她的。搞现当代文学的女人,本来就无比热衷于虚构的。吕蓓卡说。

吕蓓卡从成都回来的那天晚上,请孟繁在她的阳台上喝了一回咖啡,从景德镇回来的那个晚上,又请孟繁喝了一回咖啡。一边喝一边聊,聊的就是上面那些话,那些话本来有些绕有些不着调,但孟繁还是听明白了,吕蓓卡无非想告诉孟繁,她之所以要去成都,是因为受了陈燕子的蛊惑,要去吃青羊宫对面的陈麻婆豆腐;之所以要去景德镇,是因为愤怒朱朱,要买套灰蓝色和烟红色条纹相间的咖啡杯回来报仇雪恨。青羊宫对面的陈麻婆豆腐味道怎么样呢?孟繁问。就那样,吕蓓卡说,至少在我吃来,和校门口的陈麻婆豆腐也差不多。什么东西原来都是经不起近距离审美的,在传说中越美好的,越让人失望。那让你神魂颠倒的咖啡杯呢?地摊上没有吗?孟繁十分关切地问。没有,——或者,是我没遇到。吕蓓卡起身,到房间倒磁带去了。

杜丽娘的声音,又如水般,弥漫而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孟繁没动,一个人端坐在黑暗中。四月的空气里,有各种植物的气息氤氲。木棉的气味,苦楝的气味,还有吕宋荚蒾的——孟繁最不喜欢的,是吕宋荚蒾的气味,因为那气味太浓郁,有一种粘滞的、不洁的感觉。陈燕子曾经开玩笑地,把吕蓓卡叫做吕宋荚蒾,因为那花也姓吕,且芬芳,且魅惑。或者潜意识里,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讨厌吕宋荚蒾的吧?以前那个学校的围墙边上,也种了一排吕宋荚蒾,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它讨厌。果真这样的话,那吕宋荚蒾不是遭了一回池鱼之殃?

也是活该!谁叫它散发出那么强烈的体味呢?身为植物,难道不应该有植物的操守吗?不应该守身如玉散发出植物的清新气息吗?过于强烈的表现总是为了掩饰,掩饰某种缺陷,或者某种秘密,可一株植物有什么秘密呢?

吕蓓卡是有秘密的。所以吕蓓卡关于陈燕子和朱朱的故事就枝叶扶苏,就藤蔓缠绕,可再枝叶再藤蔓,又如何能绕过孟繁呢?孟繁早就知道了她既没去成都,也没去景德镇,她去的其实是另外一个城市,和孙东坡一起。

这事是孙东坡告诉她的,孙东坡说,因为调动的事儿,他们一起去了吕蓓卡的学校,第一次是去找副校长,第二次是去找中文系主任和试讲。吕蓓卡没有吹牛,她在那个学校真是很有能量的,和系主任能谈笑风生,和副校长也能谈笑风生,所以,他调动的事情估计没有什么问题了,就等博士学位一拿到,那边就可以拍板要人了,副校长甚至还说了,一年后,夫人孟繁也可以解决。夫人也是博士嘛,和一般的家属不同。不过,这事在办成之前,吕蓓卡希望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孟繁。

为什么呢?孟繁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如果她和你出去是为了苟合,那当然要瞒了我,可你们不是去办正经事么?那何必瞒呢?就算为了谨慎,怕横生枝节,也是瞒别人,不是瞒我。毕竟我们才是夫妻,她吕蓓卡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外人偏要做出内人的样子,不有些好笑么?

孟繁这样质问孙东坡,也有调笑的意思。孙东坡没好气地白孟繁一眼,说,说什么呢?人家到底是在帮我们忙,你假装不知道就是了。

十九

四月的齐鲁,亦发生了一件莫明其妙的事情——她的胸竟然变大了,从前是A罩杯,现在成B罩了。

是商场导购小姐发现的。她去商场买内衣,和以往一样,很心虚地,要A罩杯,但漂亮的导购小姐瞄了她的胸一眼,之后说,A罩会不会有点小呢?美女,要不,我给你量量?

齐鲁没让她量,齐鲁的胸自成人后还没让人碰过呢——除了偶然的两次,都发生在研究生时代,一次是在食堂,她刚打好饭菜,半转身,一个男生的手猝然从侧面斜插了过来,正好碰到齐鲁的左胸,齐鲁一时羞得乱云飞渡,仓惶间,她甚至没看清那个男生是谁,就逃跑似的挤了出来;另一次,是在电影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电影院,而是学校礼堂。礼堂平日是给学校领导开会作报告用的,有时也有外校的学者在那儿搞学术讲座,但周末一般会用来放电影。那个周末放的是意大利导演塞尔乔·莱昂内的《美国往事》,她们同宿舍的几个女孩倾巢而出,因为据说那电影十分好看,而且还有很美丽很情色的镜头——虽然看后她们一点儿也没觉得那些镜头有什么特别情色的地方,毕竟都是二十五六的老姑娘了,个个都是曾经沧海。但齐鲁莫说沧海,就是小江小湖也是没经过的,所以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就在她心猿意马往外走的时候,她的胸被人掠了一下,真是掠,完全若有若无的那种,倘若不是她的身体正处于极度敏感的当口,那小小的一次身体接触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礼堂门口的灯光有些暗,借了暗的掩护,齐鲁抬眼看了那只手的主人,是个高个子男生,虽然看不清那张脸。

那两次的经历是齐鲁的鸿蒙初辟——说初辟,有些冤了,因为严格一点说,还没辟呢。从前汤毛和老大在洗澡时调笑,汤毛笑老大的胸,像洛阳的牡丹一样,饱满丰硕,完全是东北的熊掌侍候出来的。老大的男友,是东北人,有一双巨大无比的手。老大佯恼,跳起来作势要去摸汤毛的胸,汤毛躲闪着,说,我的胸还是黄花胸呢,哪儿能就这么让你糟蹋呢?老大嗤之以鼻,说,研究生楼里,除了齐鲁,哪儿还有黄花胸?

这句话是寓贬于褒了,对二十八岁的齐鲁而言,黄花不是什么光荣称号,和那些英雄佩戴在胸前的大红花的意义显然不同,它甚至还有反讽的意思——别人是江南三月蜂飞蝶舞,她呢,却是自开自落无人问津,这不是反讽是什么?但齐鲁知道老大不是有意反讽她,老大虽然最爱冷嘲热讽,但她从来不冷嘲热讽齐鲁的,因为齐鲁与世无争的性格,也因为老大没有恃强凌弱的不良习惯。她之所以说那句话,完全是无意识的结果。不仅是老大无意识,简直是集体无意识——整个中文系的女生,不,应该说,整个研究生楼里的女生,都相信齐鲁的胸是黄花胸。

可黄花胸现在却有些不像黄花了,齐鲁对镜自照,十分讶异。商场试衣间的镜子里的女人,齐鲁仔细打量,竟然有几分陌生了,样子要说也还是从前的样子,但却和从前又有些不一样了,也说不清是哪儿发生了变化,但就是变化了。眉眼是从前的眉眼,仔细了看,又有几分不是,仿佛是候鸟,从前住在北方,现在迁徙到多雨的南方了,有了南方的潮湿;唇呢,也是,从前是十一二月的,现在却是四五月的意思,有颜色了。当然,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胸。眉眼和唇的变化,不过是地理的变化,是季节的变化,但胸呢,却变种了,从一个品种变成了另外一个品种,从黄花变成了玉兰。在商场试衣间明亮的灯光映照下的齐鲁的胸,真如玉兰一样洁白饱满——虽然那饱满,和阿婵的千堆雪不好比,和老大的洛阳牡丹也还有差距,但江南的流水,和江南的花朵,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可这变化也太诡异了。她三十岁了,不是十五岁,也不是十八岁,怎么还会发育呢?生理卫生书上不是说,女孩子的胸一般在十五岁时就会停止发育吗?汤毛说,她的胸,在十三岁那年就纹丝不动固若金汤了。难道齐鲁的胸是异数?是《铁皮鼓》里的那个侏儒,在停止成长之后的多年,有一天被石头砸了一下,突然又开始成长了?

谁是那石头呢?或者是墨。然而她和墨甚至还没见过呢,老大的洛阳牡丹,如果说和她的东北男友有关系,那还不算荒诞,毕竟他们每天厮守在一起。可齐鲁呢,齐鲁连墨是圆是方都还不知道呢,是人是鬼都还不知道呢。虽然他们也拥抱过了,也抚摸过了——可那抚摸,是和聊斋一般虚幻的,或者连聊斋也比不上,人家到底也有暮来朝去,也有蛾眉燕婉,而他们,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的虚拟,难道虚拟的亲密亦能让女人脱胎换骨成为两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