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毛这一套关于青菜和鸡的理论,在研究生楼很流行。女生们经常学赵传,扯着嗓子在走廊里唱,我很丑,可是我很风骚。有时又篡改林心如的歌,把“你是风儿我是沙”唱成“你是青菜我是鸡”或干脆唱成“我是青菜你是鸡”。阿婵不知背后的用典,还以为是她们装疯,恶搞流行音乐——她们常常这样恶搞当下文化的,中文系的女研究生,最擅长也最热衷于玩这种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的文字游戏,总是一字之变,意思就大变了。大雅被糟蹋成了大俗,风花雪月被糟蹋成了下三烂。所以阿婵压根没领会那歌里“鸡”的讽刺意味,还跟着别人哼。女生们一转身,个个笑得风摆扬柳。
可齐鲁从不起这样的哄,因为觉得无聊,也因为那玩笑过于轻佻过于邪恶了。齐鲁的本质,按汤毛的说法,是有些似苏东坡的。苏东坡在《咏桧树》里对宋神宗说,他是“根到九泉无曲处”,齐鲁也是,甚至比苏东坡还彻底,因为齐鲁不仅本质上“无曲处”,齐鲁的身体,也是“无曲处”。完全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或者这才是原因所在。阿婵的身体,一波三折,且波折还不是一般的波折,是乱石崩云,惊涛拍岸的波折,是卷起千堆雪的波折。但齐鲁呢,莫说千堆雪了,一堆也没有,半堆也没有。
所以齐鲁的感情生活只能波澜不惊。这也是汤毛的理论。汤毛除了青菜和鸡的理论之外,还有“千堆雪”的理论。汤毛说,女人要先有身体的千堆雪,然后才有感情的千堆雪。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两个理论让齐鲁几乎悲观了。风骚于齐鲁,已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千堆雪,那更是脱胎换骨的事儿,简直带有超现实主义的色彩。
只有虚构了。几千年前的庄周能把自己虚构成一只斑斓的蝴蝶,几千年后的齐鲁还不能把自己虚构成一个有千堆雪的女人?
当然能。齐鲁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虚构成了阿婵。正如汤毛的理论所言,男人都是身体至上的,尽管迂回曲折,尽管犹抱琵琶,但墨还是会反复问到她的身体,尤其是一些关键部位,他几乎是一唱三叹式地问,老婆,你前面的玉兰花绽放了吗?不管他们是正谈着文学,还是电影,他都会百川归海地绕回到那儿,老婆,你前面的玉兰花绽放了吗?自从他们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他就不叫齐鲁为夜了,而是改叫老婆了,并且总把齐鲁想象成一株盛开的玉兰花。墨说,他的窗外,有一株玉兰树。每次看到绽放的雪白的玉兰花,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并因为这种联想,而让他的身体变得热血沸腾。你知道吗?墨说,昨天我站在窗前看玉兰花的时候,那含苞欲放的花朵,竟然让我到达高潮了。齐鲁无地自容,有一种难言的羞耻,不仅因为他言语的情色和猥亵,也因为墨对她的狎呢的称呼。她竟然把她叫做老婆了,博士楼里的男男女女们,很风行老公老婆瞎叫的,但没有哪个男人这样瞎叫过齐鲁,齐鲁永远只是齐鲁,然而现在,由于在虚构的世界,由于她虚构了自己的身体,她竟然第一次成了某个男人的老婆了,成了某个男人雪白的玉兰花了。
这让齐鲁对阿婵的身体欲罢不能。墨迷恋上了她的身体,而她迷恋上了他的迷恋。这感觉是毛尖的电影笔记,《非常罪,非常美》。墨的指尖,如一只艳丽的七星瓢虫,在她的身体间上下游走,她千娇百媚,落花流水。然而她身不由己了,她现在是阿婵,阿婵附身于她了,或者说,是她附身阿婵,总之齐鲁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像几千年前的庄子一样,分不清自己是蘧蘧然的庄周,还是栩栩然的蝴蝶。齐鲁也分不清自己是风情万种的阿婵,还是书呆子齐鲁。前一秒钟她还是齐鲁,和墨谈论一些玄之又玄的问题,后一秒钟她就成了阿婵,在墨的指尖下花枝乱颤。只要墨一说,美人,我的玉兰花绽放了吗?齐鲁就摇身一变,开始用阿婵的声气说话,用阿婵的身体反应。玉兰花简直成了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
或许她的身体里本来就有一个阿婵的,齐鲁偶尔有些羞愧地想。以前汤毛说过,身体上有暗痣的女人,一般有淫荡的天性。而她,腹部的下端就有一颗痣,深红色,约米粒般大小。
十六
自从“水中花”夜宴之后,孙东坡和老季就常常到这边来。
孟繁不高兴,因为老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用心——表面是他陪孙东坡来看孟繁,其实是孙东坡陪老季来看吕蓓卡。可孟繁凭什么要做吕蓓卡的栈道呢?
但孙东坡却做得不亦乐乎,真的是不亦乐乎。孙东坡本来是个极其节俭的人,节俭金钱,也节俭时间。从来不会为了无谓的事情,靡费这两样东西——靡费这个词是孙东坡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孙东坡父亲最痛恨的品德是靡费,平日最爱用的批评话语也是靡费。他痛恨和批评的对象其实只是一个人,那就是孙东坡的母亲。孙东坡的母亲是个天真又爱繁华的乡下妇人,经常会被外面来的年轻货郎的甜言蜜语所迷。所迷的结果,就是买下一些家里用不着的花里胡哨的器皿。这种行为,在孙东坡的父亲看来,是十分靡费了。不仅如此,孙东坡的母亲还极好客,家里只要一来人,哪怕来的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亲,她也会激动地往菜市场冲,总是又买鱼,又买肉。这也让孙东坡的父亲痛心疾首,依他的意思,买了鱼就不必买肉,买了肉就不必买鱼,又不是过年节,又不是祭祖宗,那么铺张干什么?可客人还在呢,他不好把这话说出来,只能低声地嘀咕,又靡费,又靡费。
现在的孙东坡亦在靡费了。周末本来是孙东坡写论文的日子,或者上图书馆看书。可现在为了老季——至少孙东坡自己是这么诠释的,孙东坡说,老季死缠他,他没奈何,只好舍命陪君子了。然而孟繁有些不信,且不说孙东坡的表情,不是舍命陪君子的表情。即使是,孟繁也怀疑他是否有这种舍命陪君子的美德。和孙东坡结婚也是十几年了,他是什么人她孟繁能不清楚?就算他会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时间,他也不会为了朋友牺牲自己腰包里的银子——在外面吃饭喝茶,都是老季和孙东坡轮着做东的。老季做东自然是应该的,他过来泡女人,且是泡吕蓓卡这样的女人,他不花钱谁花钱呢?可孙东坡为什么要做东呢?
孟繁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孟繁却也不问,每次都笑吟吟地,看着孙东坡买单。
只是那笑,有几分李商隐《锦瑟》的风格,颇意味深长的。
孙东坡自然懂。搞理论的孙东坡最擅长的,是曲径通幽,所以,孟繁意味深长的笑,在别人那儿,或许是李商隐的《锦瑟》,可一到孙东坡这儿,不过就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了。
直白的解释在孙东坡和孟繁夫妇之间原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两人都太聪明,也因为他们一向的研究习惯——他们都习惯了意在言外的表达。然而这一次,孙东坡却为他的反常行为,向孟繁做了意在言里的诠释。
之所以做东请吕蓓卡,表面是为了帮老季,其实呢,却是孙东坡有求于吕蓓卡。孙东坡打算博士毕业后去吕蓓卡的学校。与他们夫妇现在待的三流学校相比,吕蓓卡的学校,显然能算二流大学了。二流大学不仅名气更大,关键的是,它能为孙东坡建构更好的学术平台。
对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学者来说,这样的诱惑几乎是难以抵挡的。但吕蓓卡学校的门槛有些高,以孙东坡现在的条件,还很难迈进,除非利用吕蓓卡的关系。吕蓓卡说,她和主管人事的副校长很熟,和中文系的系主任的关系也不错,活动活动,把博士孙东坡弄进去,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就合乎逻辑了,合乎孙东坡靡费的逻辑。孟繁知道,对他的丈夫孙东坡而言,前程总是第一位的,比金钱重要,比时间重要,甚至比女人与操守重要。在锦绣前程面前,孙东坡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会披棘斩荆勇往直前。
十七
所以,孟繁一点儿也不嫉妒吕蓓卡,不仅不嫉妒,简直还有些幸灾乐祸了。
也不过是颗棋子罢了,她以为自己倾国倾城,她以为自己颠倒众生,却原来,也不过是男人手中玩弄的一颗棋子。
不光男人,甚至孟繁自己,也参与了这种玩弄。孙东坡现在,一有机会就谄媚吕蓓卡的,虽然那谄媚的方式有些隐秘,有些暧昧,和老季青天白日子大张旗鼓的谄媚不同——自然不同,人家老季是正角,而孙东坡,说起来,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至少在老季那儿,他只是一个帮朋友扛旗的龙套。
所以只能是暧昧的,且那暧昧,还不单单是地下的意思,是不光明的意思,它还有一种不清楚,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不清楚。孟繁知道,这是孙东坡在用美人计了,或者说,是孙东坡在反用美人计,吕蓓卡一旦避了孟繁的眼,对孙东坡,总会有意无意耍点小花招的,从前,孟繁提防着她,总在背后把她的那些小花招一招一式拆解了给孙东坡听,然而现在,她假装没看见,孙东坡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是顺水推舟罢了,这一点,他们两口子,都是心照不宣的。他们才是同志,是战友,是一起在十字坡开店的张青和孙二娘,吕蓓卡再妖娆再风情,到头来,也只是那人肉包子馅。这么想,孟繁心平气和了,心平气和之后的孟繁,对吕蓓卡也好,对孙东坡也好,态度间言语间,没有一丝拈酸吃醋,而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不,是更温柔,她从前对吕蓓卡也是温柔的,但那温柔有时还是绵里藏针的温柔,可现在,绵里针不见了,完全是柔若无骨的姿态,至少在面上。这骗过了吕蓓卡,吕蓓卡以为孙东坡对她眉里眼里的好,是天知地知的事了,是你知我知的事了。所以愈加把自己轻浮成一只蝴蝶。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让一个女人快活呢?在一个女人的眼皮底下,和她丈夫情挑,那种强烈的刺激,实在比罂粟和性更让人迷乱。
这让孟繁觉得好笑。一个女人把自己退化成一只蝴蝶,竟然还沾沾自喜,还洋洋自得。她以为她自己是黑暗中的长袖舞者,其实呢,不过是一只在玻璃瓶里蹁跹的昆虫,纤毫毕现,丑态百出。
在枕上和孙东坡亲密的时候,孟繁这样说吕蓓卡。孟繁这样说的时候,孙东坡总是不开腔。只是身体的语言会有些变化,有时是更温存,有时却是更激烈。不管是温存还是激烈,孟繁知道,孙东坡都是在安慰她,怎么说,当了自己老婆的面,和另一个女人玩那眉来眼去的把戏,到底有些过了。孟繁虽然知书达理,虽然深明大义,可再知书达理再深明大义,也还是妇人,妇人的心性变不了。该委屈还是会委屈,该受伤还是会受伤。
伤不着的是老季,因为在四个人当中,老季其实是局外人。老季兴致勃勃,忙里忙外地张罗着,却不知道,自己一直是在为别人作嫁衣。
当然,最局外的,其实是齐鲁。
老季的局外是内容上的局外,形式上,人家也还是局里的。孙东坡和孟繁,怎么说,也还是为老季牵线;吕蓓卡呢,虽然暗地里在和孙东坡玩着猫腻,但面上,也和老季周旋得花枝招展。所以,老季倒是杵在戏台中心的一个人物——至少看上去是,虽然自己没有什么戏,但到底一直是端坐在中间的,而且周遭还灯火辉煌,还锣鼓喧天。
齐鲁却不同。齐鲁的局外是从形式到内容的局外,是最彻头彻尾的局外——说彻头,或许有些不准确,因为开头时,齐鲁也还是参加过一两次他们的聚会的,虽然是心不在焉的参加,是大隐隐于市式的参加。但后来就退出了——齐鲁虽然是书呆子,一般看不太出别人的眉高眼低,但一个人的眉高眼低如果越过了正常的分寸的话,齐鲁也还是会注意到的。何况还不止一个人的眉高眼底,是几个人的。老季显然是不欢迎她的,这个男人和她的交往打一开始就是骑驴找马的姿态,只是她这只驴他还没开始骑呢,吕蓓卡那只骏母马就出现了。他当然要转身,齐鲁知道,从他那个下午赖在吕蓓卡的房间里不出来她就知道了,从“水中花”夜宴之后她就知道了。但这个男人惟恐她不知道似的,总要找机会表达他对她的冷淡。这又何必呢?男女之间只有热过才需要冷,可他们什么时候热过呢?或者他是做给吕蓓卡看,把她牺牲为祭品,献给吕蓓卡了——这更是多余,因为吕蓓卡不会领这个情,倘若齐鲁是个美人,那这样的献祭还有意义,可齐鲁和美人有什么关系,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
所以,对吕蓓卡而言,齐鲁这个女人,几乎是形同虚设的,在也罢,不在也罢,都不相干。
真正嫌弃她的,其实是孙东坡。别看孙东坡的态度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但那客气明显是敷衍,尤其在他买单的时候。毕竟多一个人,就多出一份花销,这一点,齐鲁理解。小地方出来的人,都务实,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耕耘土地,能收获庄稼,耕耘吕蓓卡,能收获美色,可耕耘齐鲁能收获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只有孟繁,总是笑吟吟地,前前后后地招呼她。可那笑,那招呼,仔细寻思,完全也是温柔版的嗟来之食的意味。
所以齐鲁干脆把自己从那个群体里放逐了出来。她本来也不喜欢群体生活的,更别说那种寄人篱下式的食客生活。她骨子里热爱的,是那种自由自在的黑暗生活。虽然黑暗的生活是寂寞和孤独的生活,但也是更有尊严的生活。何况现在齐鲁黑暗的生活也不寂寞了,因为有了墨的无休无止的纠缠。
这纠缠让齐鲁无比烦恼,也让齐鲁无比甜蜜。
墨说,我厌倦纸上谈兵了,老婆,我想要真正的爱情生活,以及性生活。
近一个月来,每一次耳鬓厮磨之后,墨都要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