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21908100000020

第20章 鱼肠剑(5)

事后孙东坡做了解释。那天是老季坚持要来,老季论文的开题报告出了点状况,所以有些郁闷,想到这边来散散心。正好孙东坡那天也没什么要紧事,就陪他来了。之前他给孟繁打过两个电话,但两次都关机。他本来要等打通了电话再说的,可老季等不及,老季说,路上还要花上个把小时呢,再等,就赶不上晚饭了。孙东坡想想也是。老季又说,反正你家孟繁是只蜘蛛精,一天到晚都守在自己的盘丝洞里的。即使我们不请自去,估计也不会扑空的。

偏偏那天孟繁就出洞了——她导师要去北京开一个学术研讨会,要走一个多星期,走之前,想给自己的弟子安排一些事情。孟繁便和师弟们应召去了导师家,师母那天心情好,竟然站在阳台上和他们聊了半天她的粉掌和龟背竹,之后又破天荒地留他们吃了一小碗酒酿汤圆,还加了桂花,加了枸杞。这让他们三个觉得受宠若惊,师母为人一向冷淡的,他们以前来这儿,别说酒酿汤圆,就是茶水,也难得喝到一口。这一次怎么变得如此热情呢?热情得十分反常。二师弟出门之后分析说,导师一定刚刚和师母敦伦过了,论据不仅是师母的热情,还有师母的温柔。二师弟说,女人在两种情况下,会由百炼钢变成绕指柔,一是男人给她买了钻戒,或许诺了要给她买钻戒,二是男人和她巫山云雨了。对导师来说,给师母买钻戒绝对不可能,人家在中文系是有名的铁公鸡,对外面红颜绿色的女人尚且能做到一毛不拔,何况对自家“菡萏香消翠叶残”的老妻。所以只剩下后一种情况,那就是和师母巫山云雨过了。快六十岁的老家伙了,平日对学问又是殚精竭虑的,能剩多少力气花费在师母那儿呢?不是说二十更更,三十夜夜,四十旬旬,五十月月,六十年年吗?一年才一次,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你们说,逢了甘霖的师母能不温柔?能不赏我们一碗酒酿汤圆吃?

二师弟甚至把这种理论进一步推而广之到孟繁身上来了。说孟繁之所以能如此温柔,绝对和孙博的高超武功有关。因为男人如果武功不好,女人就会变得无比暴躁,甚至变成尖叫的蝴蝶。卫慧不是有篇小说叫《蝴蝶的尖叫》吗?蝴蝶一尖叫,就会扇动翅膀,就会产生蝴蝶效应,带来气候以及世界局势的动荡。一次世界大战二次世界大战发生的原因,表面看来是萨拉热窝事件,是波兰事件,其实呢,都是因为女人的性生活出了状况。所以他打算写篇论文,论文的题目就叫做《论性在人类和平史上的意义》。

如此的信口胡诌让孟繁又好气又好笑。然而论口才,她无论如何也不是二师弟的对手——人家在读大学时,就是校园辩论赛的辩手,还是主辩。不管多么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到他那儿,都能发生丝丝入扣的联系。所以,孟繁从来不指望能在口舌上占这个师弟的上风,只好置“君子动口不动手”于不顾,直接把手上的一本杂志朝二师弟身上砸去,然而二师弟不仅脑子好用,身体的反应也异常敏捷,一闪,杂志像暗器一样,朝大师弟的脸上飞过去。大师弟一时没防备,眼镜应声而落,落入了路边的灌木丛里。大师弟是高度近视,八百多度,眼镜一掉,那样子就是盲人摸象的样子,十分喜剧,孟繁赶紧弯腰帮他把眼镜找了出来,竟然还没摔破。三个人一时笑岔了气。

所以说,孟繁那天在回到305之前,心情是极快乐的。

然而乐极生悲。孙东坡竟然会在吕蓓卡的房间。

那天晚上的饭局就变成了五个人的饭局。本来孟繁没打算叫上吕蓓卡的,她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临出门,才闲闲地问一句吕蓓卡,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这当然不是邀请,吕蓓卡其实明白,可明白了的吕蓓卡却装作不明白,只似笑非笑地,拿眼去睃老季,老季果然就挺身而出了,很热情地说,走走走,一起走。完全不看孟繁逐渐暗淡下来的脸色,也不看齐鲁。事实上,老季打一进了吕蓓卡的房门,就没出来过。即使孟繁回来了孙东坡离开了,即使齐鲁回来了,过去和他打招呼了,他也不管,只是陷在吕蓓卡房间里的玫瑰色懒人沙发里。

这让孟繁委实恼火,看来,这一次她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吕蓓卡了。既然撇不开,那只好敷衍了,于是建议去学校小食堂——孟繁企图用食堂那个乱糟糟的环境,干脆把那个夜晚破坏了糟蹋了。然而老季不肯,老季的心思和孟繁正好相反,孟繁想破坏,老季想建设,孟繁想糟蹋,老季想珍惜。所以老季反客为主了,提出去“水中花”。老季十分抒情地说,如此良宵,如此佳人,怎么能在食堂那种地方蹉跎呢?还是“水中花”吧,我做东了。

孟繁觉得肉麻。因为吕蓓卡,一个普通的夜晚竟然升华成良宵了,因为吕蓓卡,在学校小食堂吃饭就成了蹉跎了。之前他们也不是没有一起出去吃过,老季从来不挑地方的,学校小食堂也罢,大排挡小饭馆也罢,老季都乐得屁颠屁颠。尤其在老季自己请客的时候,更无比热爱那种地方。因为那种地方更有市井风情,更有人间烟火。真诗在民间,而真正的美食呢,也在民间,老季说。

而现在呢,老季不要市井风情了,也不要人间烟火了——原来那些是鬼话,单用来糊弄孟繁和齐鲁的。

依孟繁的心气,她是要拂袖而去的。然而终归没有拂袖——说到底,孟繁不是个耍小性子的女人,莫说在外人老季的面前,即使在孙东坡那儿,她也从来都是有理有节的。再说,这委屈真要论起来,也不是孟繁的委屈,而是齐鲁的,毕竟齐鲁,才是他那种意义上的朋友——虽然还只是在意向中,但如果没有横生出的枝节,说不定,他们的关系,就真有可能发展成男女关系。所以,老季的这种行为,严格一点说,也属于变节了,齐鲁完全有理由生气的。然而齐鲁没有生气,齐鲁的脸上,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那种置身事外的表情。这倒让孟繁觉得,自己有些越俎代庖了。

菜是吕蓓卡点的,虽然老季一开始也虚让了一回孟繁,可孟繁笑一笑,就推给了对面的吕蓓卡——这是识趣,更是借刀杀人,因为饭桌上宰男人,没有谁会比吕蓓卡更狠的。果然,吕蓓卡快刀如雪,点了冰糖木瓜炖雪蛤、七里香鲑鱼、鹅肝酱片、小笼牛肉,还有一瓶92年的张裕解百纳。吕蓓卡每刀之后,还会看一眼老季,似有征询或不忍之意——这是吕蓓卡在舞水袖了,老季不懂,老季还傻呼呼地让吕蓓卡再接再厉,然而表情,却是风云变幻的,一会儿是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的豪情,一会儿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烈。一边的孟繁看得幸灾乐祸,活该呀,不是要献殷勤吗?男人向吕蓓卡献殷勤的下场都是这样的。

好不容易吕蓓卡放下了菜谱,孟繁又落井下石——石头是齐鲁递给她的,吕蓓卡点完了菜之后,老季又把菜谱给了另一边的齐鲁,这是做姿态了,因为齐鲁从来不点菜的,然而齐鲁也没把菜谱放回服务员的手上,而是顺手给了身边的孟繁。若是平常,孟繁一定会十分体恤老季的心情,但这一次,却成心使坏了。又加点了个冰糖茼蒿和胭脂羹,菜虽是素菜,价却不素。老季的脸,刹那间,变成红艳艳的胭脂脸了——之前在吕蓓卡那儿,还是“痛并快乐着”,这下子,全剩下痛了。孟繁却不管,兀自笑着对吕蓓卡说,茼蒿这种菜,防记忆力衰退的,最适合我们这些三十多岁还在读书的老女人吃了。

这话听起来,是调侃,其实呢,却又是在剑挑吕蓓卡,且是心怀叵测同归于尽的暗挑。吕蓓卡没有反唇相讥,或者因为心情好,或者因为看明白了孟繁的恼羞成怒,再或者,她的心思现在全在男人那儿,对孟繁的言语偷袭,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也有可能的,因为一旦有男人在场,吕蓓卡对女人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的,笑容也罢,言语也罢,明显地有心不在焉的敷衍性质。但对男人,却是风生水起的流转,那眉眼之间的生动,以及言词里明亮的机锋,如戏台上的灯火一般绚烂。

老季在台下,果然被这绚烂迷得七荤八素。

吕蓓卡的这种绚烂,表面看,是因为老季,其实呢,却也是和老季无关的——换成另一个男人,吕蓓卡依然要绚烂的,说不定,会更绚烂。绚烂只是吕蓓卡的一种癖好。女人都是有癖好的,齐鲁癖好读书,隔壁的陈燕子癖好诋毁,而吕蓓卡呢,癖好在男人面前绚烂。这几乎是条件反射,是生理意义上的不由自主,和春风中花开蝶舞是一回事。

但老季不明白,老季以为,吕蓓卡的绚烂,单为他了。

这样的认识让老季无比亢奋了。饭桌上五个人,几乎是冰火两重天,一边是急鼓繁弦,来不及似的热闹,一边是冷冷清清,意兴索然。孟繁倒还好的,她边上有孙东坡。孙东坡平时,一般都由孟繁照顾的。但那个晚上,竟然一反常态地照顾起孟繁来了。斟茶、倒酒、搛菜,态度十分温婉细腻。不仅没落在老季的下风,反比老季,更周全的。

孟繁十分受用。她知道这是孙东坡在帮她了——孙东坡一定看出了孟繁的恼,他是搞理论的男人,最擅长阐释文本的深层意思。而孟繁这个文本,还是搁在他案头十几年的文本,他早就抽丝剥茧由表及里熟读过了的,所有的言外之言象外之象他都了然于心。所以,孟繁的轻声细语,以及笑吟吟的脸,在孙东坡那儿,都不过是女人的绣金屏风。那屏风背后所掩饰的零乱和窘境,别人看不见,孙东坡一定是看见了的。于是他就帮她了。这也是他们两口子的一贯作风——外侮当前,他们的枪口从来都是一致对外的。

这样一来,剩下的,只有齐鲁了。饭桌上的清冷,是齐鲁一个人的清冷。饭桌上的难堪,也是齐鲁一个人的难堪。这让孟繁,愈加同情齐鲁了。

但齐鲁看上去却一点儿也不需要同情。齐鲁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不是故作矜持,亦不是强颜欢笑,而是呈现出一种沉迷的喜悦。对老季的冷落,以及吕蓓卡的风头,齐鲁似乎视而不见。齐鲁的状态,完全是刀枪不入的闭关者的状态。安静是心不在焉的安静,微笑亦是魂不守舍的微笑。

十五

那时候的齐鲁,正耽溺于自己的秘密之中。

确切地说,是和墨的秘密。博士公寓的人,没有谁知道,书痴齐鲁正过着黑白迥异的双重生活。白天她是一本正经的女博齐鲁,上课,写论文,形单影只地行走在繁华又凄凉的校园。晚上她摇身一变,成了白天不懂夜的黑,和墨缱缱绻绻双宿双栖。

他们的约会,总是在晚上十二点之后。这时整个博士楼都安静下来了,孟繁房间的灯,熄了,吕蓓卡那边的杜丽娘,也出了她的后花园,不再咿咿哦哦。齐鲁这才开始她的绮靡声色之夜——真是绮靡声色,因为一见面,墨就说,来,抱一个。

自那次半推半就的拥抱之后,墨的言语,就是这样轻薄和放纵的。

齐鲁从来不喜欢轻薄,轻薄是事物最坏的品质,东西一轻薄,就容易破碎,文章一轻薄,就容易低俗,男女一轻薄,就容易堕落。

齐鲁也不喜欢放纵。放纵亦是事物最坏的品质。花朵一放纵,就凋零了,果实一放纵,就腐朽了。女人一放纵,就成破鞋了。

放纵是可耻的,可是比放纵更可耻的,是孤独。这是歌手张楚说的。有段时间,吕蓓卡不知发什么神经,突然不听杜丽娘了,转而迷恋上了张楚。305房间便终日回旋着张楚的声音。孤独是可耻的,生命象鲜花一样绽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

恋爱是耻辱的救赎。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用不着吕蓓卡含沙射影,齐鲁也知道。可和谁恋爱呢?这是齐鲁最隐密的疼。三十年来,没有哪个男人——哪怕是系里最声名狼藉的男人,女人们最不齿的男人——对她表示过异性的好感,男人们对她的态度,就如对学术书一样,总是很认真很严肃。再轻佻的男人,一面对她,就变端庄了。再暧昧的男人,一面对她,就变磊落了。即使在最孟浪的五月,整个校园都弥漫着一种雄性的气息,同宿舍的室友个个被追逐的面若桃花眼若流波,她也一直无人问津。她十分羞愧,且不明所以。按说,她不丑,至少不是最丑的。大学时同宿舍的老三,是8号女生楼公认的丑女,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不说,双唇还因为地包天,像一条坏了的拉链一样,总合不上。可人家竟然也闹过绯闻,虽然男的长相也有些狰狞有些悲惨,在系里有加西莫多的绰号,可管他是人是鬼,她也恋爱过。读研究生时,隔壁房间的阿婵,也丑。可丑女阿婵却是研究生楼里最桃花的人物。她的桃花,不仅盛开在校园里,而且还盛开到了校园外。一到周末,传达室的大妈就会在楼下大喊大叫,阿婵,阿婵,有人找。女生们从窗口探出头去,总会看到有小车停在研究生楼前,也总会看到花枝招展的阿婵从楼上袅袅娜娜地下来,钻进男人的小车,然后迤逦而去。

齐鲁十分迷惑,但室友汤毛却一点儿也不迷惑。女人丑怕什么?怕就怕不风骚。尤其是读书女人,一风骚,那几乎是所向披靡的,物以稀为贵呀。满桌鸡鸭鱼肉,单有一盘青菜,那青菜自然抢手,满桌萝卜青菜,单有一盘辣子鸡丁,那辣子鸡丁自然抢手。古龙老先生不也说过,良家妇女一风尘,或风尘女人一良家,都难得。意思是一样的。学校里萝卜青菜不少,鸡少,所以,阿婵当红,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