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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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鱼肠剑(4)

于是老季把格律诗带到学校附近的茶楼,是孟繁的建议。开始其实还是四个人,但茶喝到一半,孙东坡和孟繁就先撤了,孙东坡朝老季眨眨眼,然后对齐鲁说,我和孟繁还有点事,你们且喝着。老季起身送,孟繁悄声说,你别送了,回去慢慢读你的格律诗吧。老季转脸就对着齐鲁笑,开始还是意味深长的浅笑,几秒钟之后,竟然大笑了起来。齐鲁莫明其妙,问,笑什么?老季说,这两口子,狡猾着呢,明明是调虎离山,偏偏还装作做好人好事的样子。齐鲁不懂,问,什么调虎离山?老季愈发乐了,说,你是虎,我也是虎,把我们都调走之后,他们不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齐鲁这下终于明白了,明白了的齐鲁,刹那间面若冰霜。

十一

齐鲁其实那时候已经开始恋爱了,不是和老季,而是和一个叫墨的男人。

墨是那个男人的网名。齐鲁和他是在网上认识的,齐鲁的网名是白天不懂夜的黑。

墨说,我懂。

墨也是夜,所以懂夜的黑,不仅懂夜的黑,还懂《诗经》,懂《楚辞》。

最初的言语也是矜持和节制的,他们谈文学,谈电影,谈哲学及一切形而上的东西,墨知识渊博,又彬彬有礼,完全是齐鲁习惯的学院男人风格。

后来就有些放纵了——齐鲁本来不是放纵的人,但墨循循善诱,由形而上,开始犹抱琵琶地形而下了。

墨说,夜,今天我有些忧伤。

墨在网上把齐鲁叫做夜。

齐鲁说,因为冬天吗?冬天我也常常忧伤的。

墨说,和冬天没有关系,是电影。今天我看了杨德昌的《一一》。你看了吗?

齐鲁说,原来看过的。

墨说,还记得NJ和他恋人说的话吗?NJ说,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真的没什么不同,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什么必要。

齐鲁说,NJ说这样的话,他恋人要伤心的。

墨说,你呢?倘若我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伤心?

齐鲁怦然心动。这是第一次,男人对齐鲁说这样暧昧的话——尽管是虚拟世界中的男人,但相对于从前意念中的虚拟,这一次的虚拟,却有一半真实了。从前意念里的情爱,男人虽然是真实存在的男人,比如她的师兄,那个被她暗杀了的英俊男人,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颦一笑,都近在咫尺,然而却咫尺天涯,因为情爱是虚构的,他对她所有的风花雪月,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是她一个人黑暗中的作品,他完全不知情,她一厢情愿地创造了她和他的爱情。然而这爱情是私生子,见不得人。每次看到他和他的恋人在校园里恩恩爱爱如胶似膝,她都觉得十分羞辱,恨不得自己是只兔子,能一头撞死在路边的树上,或者是只蚯蚓,干脆躲在地底下生活。

但现在却颠倒过来,男人虚化了,情爱却是真的。他字里行间的爱意,让齐鲁感觉前所未有的幸福和真实。他似乎就在她耳边私语,用狎昵的语气,狎昵的眼神,让齐鲁目眩神迷,水波潋滟。

以前是咫尺天涯,现在是天涯咫尺。

墨说,夜,我能抱抱你吗?

齐鲁不语。然而在这清冷的冬夜里,孤独的齐鲁如何能拒绝男人的拥抱?如何能拒绝一个男人的绵绵情意?隔壁孟繁的房间无声无息,孙东坡来过了,又走了。而吕蓓卡的房间里又隐约传来了杜丽娘的后花园之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每次夜宴归来,吕蓓卡都喜欢一边洗漱,一边放上一曲《游园》。三十三岁的吕蓓卡,对爱情,总有一种来日无多时不我待的紧迫。男友远在天边,电话虽然隔三岔五,但那种电话里的爱情,对吕蓓卡而言,即使不是形同虚设,也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吕蓓卡的姹紫嫣红,怎能付于断井颓垣呢?所以有夜宴,有宋朝和导师。

可齐鲁有谁呢?

一无所有,三十年来,齐鲁一直单骑夜走。

那么,让墨抱抱又如何呢?

齐鲁终于半推半就,投入了那个亦真亦幻的墨的怀抱。

十二

宋朝现在是305的常客。

每次来了之后,就猫进吕蓓卡的房间。一猫,就是大半天。

孟繁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吕蓓卡怎么突然就专宠宋朝了。吕蓓卡对男人的态度,向来是阳光普照大地的那种——对哪个男人都好,但对哪个男人也不会特别好,好到能三千宠爱在一身。那不太可能,尤其是对宋朝这样的男人,绝对不可能。

吕蓓卡说过,女人找男人——即使只是地下男人,也要有所图的。或者图钱,能让她肥马轻裘锦衣玉食;或者图权,能让她颐指气使张牙舞爪;或者图色,能让她“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而宋朝,这三样都没有。没钱,没权,没色。

而且还肤白脸圆。吕蓓卡最忌惮圆脸男人了,因为像太监。和一个太监样的男人,怎么有兴趣上床呢?她也没有断袖之癖。从前她和孟繁坐在阳台上,聊男人的时候,她这样损过宋朝的。

这也是吕蓓卡的一贯风格,吕蓓卡对男人,基本上都是阳奉阴违的。在私底下,她对哪个男人,都是莺声燕语眼波流转的,所以男人窃喜,以为吕蓓卡对自己是情有独钟了,纷纷作飞蛾扑火状。但其实呢,吕蓓卡哪个也没有钟的,至少在孟繁这儿,所有的男人都只是作料,仅供吕美人在阳台上,和女友餍口舌之欲,所以,吕蓓卡和宋朝,应该不会有什么燕婉之欢。

难道真饥渴了?可吕蓓卡的美貌,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即便饥渴了,也轮不上宋朝的。

那宋朝总来吕蓓卡这儿,为哪端呢?

事情颇有些蹊跷了,孟繁对蹊跷神秘之事,一向喜欢考据。可这事也不比李商隐的无题诗,可以放在案头,随手考据。人家房门紧闭,她就是想考据,也无从下手。只能拿张报纸,坐在客厅里,支了耳朵听。可吕蓓卡的房间里,除了永远的咿咿呀呀的昆曲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更吊诡的是,有时吕蓓卡自己都外出了,却把宋朝留在房间里。

孟繁泡了菊花茶,拿碟椒盐瓜子,去敲宋朝的门。孟繁说,吕蓓卡金屋藏娇,我过来看看,不搅扰吧?

宋朝正坐在电脑前忙着,听孟繁这样说,赶紧起身,哪能呢?孟姐光临,蓬荜生辉。

孟繁大笑,说,宋朝,蓬荜可是第一人称哦,是拙荆的意思。难道吕蓓卡已经成了你的拙荆吗?

宋朝也笑,说,我倒是想,可人家吕蓓卡不早就是别人的拙荆了么?

那怕什么?孟繁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何况得一拙荆呢?

两人一边嗑着瓜子喝着茶,一边逗着嘴。孟繁一眼觑见桌上的几本书,一本《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一本《汤显祖与晚明戏剧的嬗变》,还有一本书是半卷的,孟繁随手翻转了过来,是《也说汤显祖戏曲研究与昆腔的关系》。

你不是研究李渔的么,怎么又研究起汤显祖来了呢?孟繁闲闲地,问。

我研究什么汤显祖?是吕蓓卡的毕业论文,让我帮忙……看看。

孟繁恍然大悟。原来宋朝,是吕蓓卡的床头捉刀人。

孟繁冷笑。看来吕蓓卡真是在利用自己的钻石和石油了——以前吕蓓卡曾说过,女人的身体,是天然资源,和伊拉克的石油、南非的钻石一样,一定要开采利用,否则就暴殄天物了。

可一篇十几万字的博士论文,要开采多少石油和钻石来交换呢?

隔壁的陈燕子曾经暗示过,吕蓓卡之所以能来读博士,是因为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搞定了导师。那时孟繁还是半信半疑。毕竟导师太老了,和吕蓓卡在一起,几乎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景,而陈燕子,和吕蓓卡又是同门师姐妹,出于嫉妒,完全有诋毁吕蓓卡的可能。所以她们之间的流言斗争,说不定是狗咬狗的性质。

然而现在,孟繁倒是相信陈燕子的那个说法了。

十三

孙东坡在周末,很少到孟繁这边来过夜。

因为不方便。三个女人在一个屋檐下,且共用一个卫生间,突然杂进一个男人,总有些尴尬的。不说有在客厅里遇到穿睡衣的室友的可能,就是孙东坡自己,也觉得极麻烦,本来在床上时,他只穿一件短裤,或者什么都不穿。可每次出房门,孟繁都要求他穿戴整齐了。有时后半夜了,他想偷偷懒,几乎光着身子就想往卫生间冲。卫生间就在房间的对面,孙东坡冲过去,也就是一秒钟的时间,可孟繁坚决不允许,因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孙东坡半裸着被室友撞见了,或者孙东坡撞见了半裸的室友,那场面,于孟繁而言,不仅是尴尬,简直是灾难了。

撞见齐鲁也就罢了,撞见吕蓓卡,那和撞见聊斋里的狐狸也差不多。

吕蓓卡的睡衣,孟繁可是见识过了的,统统都是花间词派的风格,极秾艳,极妖冶。让人一见之下,就有“暧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的耽溺冲动。

而且,吕蓓卡有时还会不穿睡衣,直接穿件小背心小裤衩就出来了。吕蓓卡的小裤衩,那更不得了,简直是花间词里的花间词。

虽说孙东坡在这儿的时候,吕蓓卡不太可能穿着花间词里的花间词出来,可也不排除她夜里会睡迷糊,或者假装睡迷糊——吕蓓卡这样的女人,什么花腔不会唱呢?

所以孟繁要防微杜渐要未雨绸缪。

即使不戒备吕蓓卡,孟繁也觉得孙东坡在这边过夜不合适。毕竟隔壁房间里住了两个年过三十的单身女人,而公寓的墙隔音效果又不好,单人床又不结实,无论他们如何压抑,也还是会有一些十分暧昧的声音传出去——就算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实在有些不人道。孟繁从来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而且他们也还是能找机会过他们的夫妻生活的。有时老季出去了,或者吕蓓卡和齐鲁都不在。他们便会见缝插针。多是孙东坡打电话过来,说,老季出去了,你有时间过来吗?一般情况下,孟繁是有时间的。鲁迅先生不是说过吗?时间是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是有的。孟繁当然愿意为了孙东坡,挤一挤她的时间海绵。

有时隔得时间久了,十天半月孙东坡那边都没动静,孟繁也会主动给孙东坡打电话。孙东坡是个事业心很重的男人,有时忙起来,就忘了这档子事了。但孟繁不会忘,有时是身体没忘,有时是心理没忘。这时就会提醒他,当然也不会直接提醒,而是绕着圈儿地,在电话里和孙东坡闲聊。孙东坡便明白了,知道孟繁想他了,也知道吕蓓卡和齐鲁一定不在宿舍。这时孙东坡便也会挤一挤他的时间海绵。两所学校一东一西,又要乘地铁,又要倒公交车,最后留给他们缠绵的时间其实不多,好在他们结婚十多年了,是老夫老妻,对夫妻生活的态度,早也是繁华落尽,去芜存菁。

之后孟繁和孙东坡总会去学校西门口的“大娘水饺”店,孙东坡喜欢那里的荠菜虾仁饺子和牛肉粉丝汤。孟繁也喜欢——即便不喜欢,她也会让自己逐惭变得喜欢的,这是她婚姻如此美好的秘诀。她愿意在一些生活细节上,让孙东坡有如沐春风的感觉。生活是由细节组成的,尤其是婚姻生活,女人要懂得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道理。

偶尔他们也会奢侈一把,去更远一些的“张生记”,点上一钵老鸭煲,或酸菜芙蓉鱼,再配上一盘白灼芥蓝。这一般是过节的日子,或者孙东坡发了论文,申报到了课题经费。他们便偷着乐一乐。他们做人一向是很低调的,不像吕蓓卡,在校报上发篇论文,也要大宴宾客,那实在太张扬了——也不划算,一顿饭下来,怎么省,不要几百块甚至上千块呢?但吕蓓卡不在乎,吕蓓卡喜欢一掷千金,或者让男人为她一掷千金。

但孟繁不喜欢,不喜欢一掷千金,更不喜欢自己的男人为吕蓓卡一掷千金——虽然这可能性很小,因为孙东坡和孟繁一样,也是精打细算的人。而且孙东坡也不喜欢吕蓓卡这个女人,至少在孟繁面前,他对吕蓓卡的批评,从来是毫不留情的,说她不学无术,说她的行为简直像交际花——这其实是孟繁的意思,只不过孟繁提供论据,而孙东坡归纳论点。他们两个人,表面看起来,是夫唱妇随,其实呢,却是妇唱夫随。因为孟繁的妇唱,十分婉约,而孙东坡的夫随,却直白尖锐,所以让孙东坡错误地以为,他是他们家的领唱者,而孟繁,是唱和声的。

孟繁也鼓励孙东坡这么想。男人都有公鸡的理想,她不妨——至少在姿态上,成全孙东坡的理想。

比如孙东坡每次在305待的时间,表面是孙东坡做的决定,其实呢,却是在孟繁的控制之内。且这控制暗地里还和吕蓓卡相关——要在吕蓓卡走了之后来,在吕蓓卡回来之前走。

这也是孟繁每次和孙东坡鹊桥相会之后,总建议出去吃饭的原因——最初也是在孟繁房间里吃的,但吕蓓卡回来之后,总会找个由头过来串门,而且来了也不见外,兰花指一翘,孟繁二十几块钱一斤的基尾虾五十几块钱一斤的螃蟹就在吕蓓卡的手上宽衣解带丢盔弃甲了。当然,倘若吕蓓卡只对基围虾螃蟹不见外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对孙东坡也不见外——虽然这种不见外,还不至于让孙东坡宽衣解带,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逮着别人的老公,总姐夫姐夫地叫,孟繁不爱听。没奈何,惹不起只好躲了。

然而有些事情却躲不脱。有一次孟繁从外面回宿舍的时候,竟然发现孙东坡在吕蓓卡的房间里谈笑风生。

十四

应该说,是孙东坡和老季一起,在吕蓓卡的房间里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