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就拿本杂志坐在阅览桌边等。一边等一边聊。开始当然是聊学术上的那些事儿,然而大家都聊得有些潦草有些敷衍,是应景式的聊,就如正戏开唱前,生旦试唱,乐师试乐器一样,声音是有一下没一下,咿咿呀呀的,一点儿也没有铿铿锵锵的激烈。即使平日最爱争鸣的孟教授,现在也不和人争鸣了,心不在焉地在那儿翻着一本《文艺理论》。没有谁会主动挑起这个话头的,除了姚老太太。姚老太太果然不负众望,手里的活儿稍有点眉目,就开始忙里偷闲地说起了汤梨。汤梨的背后有杜小棵,杜小棵的背后有孙波涛,孙波涛的背后是齐鲁。文本是十分丰富的,研究价值完全可以和《红楼梦》媲美,都是讲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的故事。陈季子这么说。但孟教授不同意,孟教授说,虽然都是讲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的故事,但我认为《红楼梦》还是形而上的爱情,而这个文本,风格更接近《金瓶梅》,有些形而下了。可姚老太太又不同意了,姚老太太说,我看一半是《红楼梦》,一半是《金瓶梅》。你这是骑墙了,姚老师,做学问可不能骑墙的——当然做女人也不能。孟教授板着脸,态度有些严肃。大家都笑岔了气。陈季子笑过之后,说,老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干嘛那么严肃呢?
于是大家又接着争鸣了。争鸣的中心还是姚老太太的那句话。到底哪半部是《红楼梦》,哪半部是《金瓶梅》呢?姚老太太现在也狡猾了,故意卖关子,不说。悬念总是更让人欲罢不能的,气氛一下子更热烈了。资料室现在成了姚老太太种的一片罂粟地,不仅书架上的每本书,即使空气里,也氤氲着一种让人十分快活且沉迷的气息。
十八
那个时候汤梨和孙波涛刚从电影院出来,正坐在一家日式的餐馆里吃章鱼寿司。餐馆的名字叫“挪威的森林”——自然是因为村上春树那部小说的缘故,老板以前是在日本留过学的,特别迷恋村上春树的小说。但汤梨去那儿却不是因为那个日本男人或者他的小说,而是对日本寿司别有深情。汤梨是在北方读的大学,对学校门口一家日本餐馆的寿司有着极为美好的回忆。女人美好的记忆总是和爱情相关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异国食品,之所以让汤梨念念不忘,其实也是因为有一个男人曾经的爱情在里面。任何物质于女人,一旦有了爱情的附身,就成了千年不老的蝴蝶化石,在女人今后的人生里呈现出一种斑斓且幽闭的光芒。
斑斓的东西总是让女人迷醉的,况且汤梨还能在这斑斓的光芒中,温故而知新。
当然,选择“挪威的森林”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它清冷的生意。汤梨虽然和孙波涛出来了,但毕竟,也还是有些做贼心虚的。
可有些事情一旦开了禁,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
从前汤梨不敢和孙波涛单独喝茶吃饭的,现在敢了。从前汤梨不敢和孙波涛看电影的,自那次话剧之后,也敢了。
虽然汤梨还是扛着齐鲁这面旗帜。
但这面旗帜已经渐渐演变成了帷幕。帷幕里面是汤梨和孙波涛。帷幕外面是周瑜飞和其他人。孙波涛现在时不时地也撩拨她的,不是急风暴雨长驱直入式的,而是亦步亦趋循循善诱的。汤梨吃寿司时打了几个喷嚏,孙波涛说,有人想你了。汤梨说,一个喷嚏是有人思念,二个就是有人骂,而三个就是感冒了。而我刚刚已经打了三个以上了。孙波涛说,你感冒了吗?汤梨摇摇头。孙波涛说,可见你那个说法是错误的。我们那儿有另一个说法,一个喷嚏是想念,二个喷嚏是非常想念,三个喷嚏是想死你了。汤梨嗔笑道,谁会想我呢?孙波涛说,我呀。这话有些过了,但仍然可以当作玩笑的,所以汤梨还继续和他绕下去,说什么想我呢,明明是想齐鲁了吧?再说,你不是就坐在我对面么?想念是远方的事情。你坐在这儿,可以想念那儿的齐鲁,齐鲁在那儿,可以想念坐在这儿的你。由此及彼,由彼及此。但此是不会想念此的。这有些饶舌了,不像汤梨平日的风格。然而女人在爱面前,就如在凹凸镜前一样,总是有些变形的。孙波涛其实也一样,孙波涛现在也一改平日的不苟言笑,有些喋喋不休了。孙波涛问,知道阿巴斯吗?阿巴斯?那个拍了《樱桃的滋味》的伊朗导演吗?不仅是导演,他还是诗人。他说,即使面对爱人,我仍然思念,即使身处现实,我仍然想象。
光芒又一次穿越汤梨的身体,刹那间汤梨也变成了斑斓通透的化石。
汤梨失语。转脸看隔墙上的装饰画,画上是一个著绯色和服的妇人,微微地斜站在一株绚烂的樱花树下。树下,是缤纷一地的花瓣。
日本人总这样,绚烂和凋零纠缠,快乐和悲伤纠缠。川端康成也好,村上春树也好,甚至更通俗的渡边淳一,小说里弥漫的都是这种亦菊亦剑的精神。
所以才能放纵吧,因为想到了不久的凋零。那么一个小小的岛国,生命本来就是无常的,何况如花的女人的生命。有什么理由不恣肆地绽放呢?
做个樱花般的日本女人如何呢?或者,做一回陈青。从前她是极同情陈青的,因为陈青老公的背叛,然而现在却隐隐有些妒嫉了。男人的背叛原来也是亦菊亦剑的,让女人死,也让女人生。被背叛之后的女人,才能成为两生花。电影《蓝》里的朱丽叶·比诺什,丈夫出车祸死后,很长时间,她是困在过去爱情之蛹里的一只蛾,虽生犹死,直到有一天,偶然发现丈夫生前的另一个女人,她才破蛹成蝶。
可汤梨做不了蝴蝶。
因为周瑜飞的守身如玉,汤梨这么对陈青说。陈青笑得花枝乱颤,说,男人的守身如玉,原来也是女人的丈二白绫。
这话有些反动了,如果是以前,汤梨又会对陈青腹诽一番了,但现在汤梨不。腹诽什么?即便汤梨自己,也隐隐有这个意思。然而还有一层意思,汤梨没说出口。那就是蝴蝶的短命。
凋零在前面,死亡也在前面,女人和樱花与蝴蝶毕竟不同,女人要在这人世间走上几十年,几天的光芒真能安慰和温暖女人漫长而清冷的一生吗?每次看到形单影只的陈青,看到系里那群栖惶待嫁的女博士们,汤梨不禁又黯然神伤铩羽而回。
也只是回到半明半暗的街口。孙波涛年轻结实的身体,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迷香一般的气息,一种春天的树木生长的气息,一种雄昆虫热烈向雌昆虫求爱的气息。
汤梨几乎沉溺。然而贞洁是惯性,也是女人的铠甲。安娜脱了铠甲,安娜死了,包法利夫人脱了铠甲,包法利夫人死了,还有嘉芙莲,嘉芙莲把铠甲变成了蝴蝶的翅膀。可美丽的蝴蝶能活多久呢?两周左右而已,一些热带蝴蝶,在交配后,二三天就死了。
汤梨不想死于非命。
十九
那段时间齐鲁一直奔波在这个城市的各个楼盘之间。她没想到这个城市的房价飙升到了这个程度,“水天一色”那个楼盘竟然要一万块钱一平方米,因为它是临江楼。而住在江边是齐鲁的人生理想。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多少美丽的古典诗歌,是在江边生发的。海德格尔说,人,要诗意地栖居。齐鲁就想诗意地栖居在江边。可没想到的是,诗意地栖居原来是要有条件的。
以她现在的经济,她在“水天一色”只可以买到三十几平方的公寓。三十几平方的房子当然不够住,但想到可以和孙波涛在雨天或有月亮的晚上相拥着临江远眺,她又觉得十分美好了。售楼小姐说,现在酒店式公寓是很流行的,城市里的单身白领住这儿,又时尚又方便。谁是单身白领?齐鲁狠狠地剐了售楼小姐一眼,立刻放弃了买公寓的打算。
“西雅图”齐鲁也去看了好几次。“西雅图”的名字虽然很洋,其实是家郊区楼盘。楼盘的围墙外面,还有农民种的青菜和豆角。那浓郁的田园风情,让齐鲁觉得十分喜悦。既然不能在江边诗情画意地生活,那就学陶渊明走田园路线好了。田园生活也是诗意的生活,至少比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更朴素和诗意。而且房价也是更朴素和诗意的,只有四千五一平方,这样一来,齐鲁就能买套大一点的房子。大房子当然是必要的,她和孙波涛结婚后肯定要有孩子的,而有了孩子之后,当然要请保姆。所以至少要有三房一厅,不,四房一厅,一间主卧,一间儿童房,一间保姆房,还要有书房——她一个博士,总不好书房都没有的。
但齐鲁也还没有下定决心买“西雅图”,没有下定决心是因为一个未来可能的邻居。那天齐鲁和售楼小姐在看一套房子的时候,对面那套房子里也来了一对看房的夫妇。夫妇俩都很热情,看完了自己想要的那套,就到了齐鲁这边。两人身上都散发出强烈的鱼腥味。女人一边笑嘻嘻和齐鲁打招呼,一边大声大气地和售楼小姐讨价还价,你多让我一个点嘛,就一个点,下次你到对面的菜市场买菜,我给你挑最好的鱼给你最好的价钱哦。男人也附合说,是呀,是呀,你让个点,我们马上下订金。原来是对鱼贩子夫妇。
齐鲁对“西雅图”的兴趣一下子又消失了。说起来,齐鲁打小就读过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有强烈的人民情怀和底层情怀,知道不能瞧不起劳动人民。可一想到以后她和孙波涛要和一对鱼贩子夫妇门对门住着,他们的爱情和婚姻生活也不可避免地会掺杂进各种各样鱼的腥味,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
或者应该和孙波涛商量商量,齐鲁想。如果孙波涛也有一些积蓄的话——他应该有的,工作那么多年了,怎么会没有一点积蓄呢?那样的话,他们说不定就能在“水天一色”买个小四房一厅了,反正只要首付,剩下的就按揭好了。
二十
周瑜飞向汤梨提出离婚的时候,已是冬天了。
杜小棵事件早已在师大传得沸沸扬扬。但周瑜飞之前毫不知情,是陈青告诉了他,当然是以辟谣的形式,陈青把流言中的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有枝有叶地向周瑜飞复述了一遍。流言这个时候已升级到第四版了,在第四版中,汤梨和孙波涛被杜小棵捉奸在床。
周瑜飞铁青了脸。在书房闭关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蓬头垢面的周瑜飞一言不发地把一张离婚协议书摆到了汤梨面前。
汤梨在陈青家,哭得梨花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