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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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汤梨的革命(6)

可她到底也不肯把话说死。虽然她自己做不成嘉芙莲,可她还是希望,他能做艾马殊。做不成一个,做半个也好。不然,过几年,她就成了现在的陈青。那时别说半个艾马殊,恐怕四分之一个,八分之一个,也没有了。

这念头让汤梨毛骨悚然。没有情爱的可能,女人将以何为生呢?真如《诗经》里那个女人那样唱,弃置何复道,努力加餐饭?可加了餐饭之后呢?难道为了下一顿加餐饭?这样周而复始的努力,于女人,不太凄凉了些么?

虽然还有周瑜飞。但周瑜飞现在都靠不上,还能指望将来?他倒是给过汤梨一个美仑美奂的过去——虽然也不是嘉芙莲和艾马殊那样的美仑美奂,但也足够让汤梨想念和伤感,记忆如罂粟般迷幻,汤梨总想从头再来一次。可陈青叫她别痴心妄想。陈青说,你以为你家周瑜飞对你的爱情是猫么,有九条命?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从来都只是玻璃缸里的鱼,一旦翻了白眼,再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汤梨也懂。可汤梨还是不甘。

那你只能找另一条鱼了,找条年轻的非洲鲫,生猛。陈青坏笑着,说。

十六

中文系最先知道齐鲁老师在恋爱的,是女学生贾小美。

贾小美考试作弊,被齐鲁生擒。这在以前,绝对要被移交到“刑部“——”刑部”是师大学生对教务处的戏称。作弊学生一旦到了那儿,几乎都是九死一生的,轻则要留校察看,重则直接开除学籍。所以老师们对自己的作弊学生都会有些姑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能在自己手上解决的,就不闹到教务处去,好歹事关人家学生的前程,眼睁睁地看它毁在自己手上,于心总有些不忍。但齐鲁从没有这种妇人之仁,尤其对了贾小美这种自恃有几分姿色就胆大妄为的女生,更是铁面无私。所以女生在齐鲁监考的时候,都格外老实,格外温顺。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如今的女学生,都玲珑得很。——虽然在背后,一个个对齐鲁都恨得咬牙切齿。

贾小美那天几乎是被同学吴为陷害的。他趁齐鲁转身的时候,扔给她一个纸条。纸条落在她的脚下,她假装系鞋带弯腰去捡,没想到,齐鲁的手比她的还快——这个贱女人的屁股上都长了眼睛的。一时贾小美杀吴为的心都有了,这个蠢货吃饱了撑的,在这个变态的女人眼皮底下给她扔纸条,这不是找死吗?想讨好她也犯不着用这么铤而走险的方式呀。如果是其他老师,她梨花带雨地哭一哭,还有挽回的余地。可犯在齐某人手里,她的眼泪都省了。

但齐鲁那天把贾小美带到她的办公室之后,竟然十分温和地说,这次就算了,下次再不要这样哦。

死里逃生的贾小美一时有些懵了,这个老女人怎么了?难道她的雌性荷尔蒙有了去处?她几乎狂奔回到宿舍,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女生们。女生们欢呼雀跃,立刻打电话叫来了班上的男生。他们用啤酒可乐和各种小炒在食堂庆祝了这个有解放意义的日子。他们甚至为那个还不知名的男人干了杯,正是他无私地接纳了齐鲁老师的荷尔蒙,把齐鲁老师的百炼钢化为了绕指柔,才让贾小美逃过了这一劫,也让她们从此告别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小心日子。

中文系的老师们很快也知道了齐鲁的恋爱。这种事,即使当事人想瞒还瞒不住,何况齐鲁还十分高调。为什么不呢?她本来就是个高调的人,喜欢东风夜放花千树般的灿烂爱情——烟花般绽放在天空让人仰望的爱情是多么美丽呀!可她的爱情呢,这些年来,却是一个私生子,像土拨鼠一样生活在黑暗中。她受够了那种不能见天日的委屈。

她恨不得能立刻挽了孙波涛的胳膊,到师大的校园里溜一圈。

但孙波涛从来不到师大来。每个周末都是齐鲁上他那儿去——齐鲁的周末,现在都是在孙波涛那儿幸福度过的。她在为孙波涛做饭打扫卫生的过程中,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这幸福如此巨大,巨大得如惊涛骇浪,将女博士齐鲁湮没得无影无踪。多年培养起来的做学问的兴趣,竟然软弱得不堪一击,孙波涛的一个眼神,就让它不翼而飞。爱情原来也是个唯物主义者,从前暗夜里所有的意念,现在都长出了脚,到地上来行走了,而且就走在孙波涛的宿舍里。十几平方的宿舍有些小,对于齐鲁积蓄了三十多年的激情来说。但这是临时的,结婚时他们反正要买套大房子的——齐鲁已经开始计划结婚的事了,虽然孙波涛还没有向她求婚,但那是迟早的事。他已经抱过她了,就在第三个周末的中午。她多喝了两杯酒,他起身送她。她身子一斜,就倒在了孙波涛的怀抱里。她其实不想那么做的,但她的身体或许想了,竟然自作主张地和眼前的这个英俊男人私奔了。男人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她无力挣扎,也无暇羞愧。只能闭了眼,佯醉。他们搂抱在一起的时间最短应该有几分钟——几分钟的判断其实是极其主观的。因为当时她根本就神魂颠倒了。似乎有一万年那么久,又似乎只是刹那间的事。有一下他的手在她的背上动了动,她差点晕过去,以为他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去。那天她穿的是件有暗扣的紧身绣花上衣,青灰的底子,上面撒了白色的细碎的花,是《春江花月夜》里“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意境。买它的时候她还在苏州读博士,还是二十八岁。有一次她和师妹陈燕子到另外一个学校去听一个学术讲座,在街角的一家小店里看见了这件衣服。她多看了几眼,陈燕子立刻就怂恿她买。她是有买衣癖的,而且也希望别人染上这个癖。当下就把它吹得天花乱坠,说它既显身段,又显气质,既有好女人的含蓄自重,又有坏女人的风情招摇,是最能吸引男人的那种衣服。齐鲁嫌她说得难听。当时只矜持地笑笑,没作声。过了两天,自己又偷偷地折回去把它买了。她知道陈燕子在吸引男人方面,是专家。而那时,她正暗恋导师。有一天趁陈燕子不在的时候,她找了个由头穿上那件衣服去过导师家里一次。师母当时在家,所以她无功而返。但她还是注意到,导师在送她出门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胸前停了几秒钟。

但那天孙波涛并没有进一步动作。他只是把她扶到他的床上,然后自己就坐到书桌边的椅子上看书去了。这让齐鲁十分诧异。陈燕子不是说男人都是急色鬼么?怎么孙波涛就不急呢?或者他没看见她衣服上的扣子,所以不知如何下手?毕竟他们是头一次有身体上的接触,有些拘谨也是难免的。或者他看她半醉了,不好浑水摸鱼?她差点自己去解了那暗扣。因为身体的激荡,也因为她想早点儿把生米煮成熟饭。然而她到底也没好意思——《诗经》里说,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自古以来,不都这样么?崔莺莺委身张生,是因为张生爬过了花园围墙,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也是因为司马相如先弹了《凤求凰》,即使潘金莲,也是西门庆先蹲下身子,去摸了她的绣花鞋。而她齐鲁,一个饱读诗书的女博士,难不成连潘金莲还不如?

所以,吉士不诱,她再想,也不能舒而脱脱兮。

十七

汤梨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叫杜小棵的女人来找陈季子。

那个时候陈季子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叫杜小棵,女人不说。女人带着宽边墨镜,有些躲躲闪闪地进了陈季子的办公室。

美丽的陌生女人的突然造访,对陈季子来说,是个惊喜。更惊喜的是,她还带来了一个飓风般的消息。

汤梨抢了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叫孙波涛。

中文系有不少老师是认识孙波涛的,因为曾一起改过卷子,而且还有人知道,他是齐鲁的男朋友,是汤梨介绍的。关系一下子十分复杂了。可中文系的老师一向是喜欢复杂的,尤其是复杂的男女关系,越复杂,就越有意思。简直像小说一样,像电影一样。庸常的生活是多么乏味呀,有些传奇出现,它能给人带来多少激动和喜悦呀。

而且是汤梨这样的女人。许多老师都知道汤梨迟早是要出事的。男人知道,女人也知道。虽然并没有什么根据。完全是一种直觉,但中文系的老师都坚信这种直觉。他们是经过许多文学作品熏陶的,虽然大多数人没有实战经验,可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狐狸即使藏住了尾巴,可气味还在那儿呢。中文系的老师不仅眼睛雪亮,嗅觉也是异常灵敏的。

还有齐鲁。他们也不相信齐鲁能和孙波涛这样的男人结婚,尤其郝梅她们不相信——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嘛。一个是夏天的蝉,一个是冬天的雪,蝉和雪能相遇吗?一个是魏晋的《世说新语》,一个是鲁迅的《阿Q正传》,阿Q能和魏晋相遇吗?不可能的呀。

有了杜小棵的这一说,一切才合逻辑嘛。

中文系的老师一时都如服了鸦片一样,异常兴奋。平日没课总蛰居在家的老师们,现在却蛰居不住了。屁股上都长了疹子,一坐下去,就痒。大家都往系里的资料室跑,姚老太太忙了起来,老师们都是来借书还书的,这些借借还还的活儿,原来都是手工的,是姚老太太得心应手的活儿。现在都现代化了——要通过计算机图书系统来完成。姚老太太打字的速度本来就慢,人一多,更慢。但慢一点没关系,老师们非常通情达理。你慢慢来,慢慢来,姚老师。陈季子都这么说了,更别说其他老师。别的老师能有系主任陈季子那么忙吗?人家又要搞学问,又要搞行政,而且家里还有个年轻的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