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汤梨未雨绸缪。何况,蒋珊珊那种格调不高的直白方式,汤梨也不屑。汤梨走的是更加蜿蜒更加迤逦的路线。对汤梨而言,形式永远比内容更加重要。说什么其实无关紧要,但如何说以及和谁说,却是更意味深长的。那些极其琐碎的鸡毛蒜皮的话,若是在汤梨和陈青之间,那就真是小葱拌豆腐。但在汤梨和孙波涛之间呢,那就不止小葱拌豆腐了,它比风花雪月更风花雪月。这一点汤梨明白,孙波涛也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更加让人耽溺。他们之间甚至没有称谓了,从前他叫她汤老师,她叫他孙老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变成了“你”,有时连“你”也没有——刚下课,正去食堂。或者,外面在下小雨,一个人散步,遇上了一只小花狗。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简直是地下工作者摆在窗台上的一盆花,或是晾在阳台上晒衣竿上的一件蓝布衫,别人看它不过是寻常生活寻常风景,其实呢,它却暗含各种玄机。
这玄机,现在让汤梨容光焕发。
容光焕发时汤梨在家里就有些待不住。家里只有周瑜飞,而周瑜飞,约等于没有了。对周瑜飞来说,除非汤梨会易容术,把自己变成陈水扁和吕秀莲,或奥尼尔和姚明,否则,他的眼睛,再也不可能在汤梨这儿有多余的逗留。他看电脑,看电视,看书,偶尔也看一眼汤梨——却是功能性地漫不经心地看,和看浴室里的毛巾和玄关那儿的拖鞋是一回事,完全没有审美意义上的流连和盘旋。可女人,尤其是汤梨这样的女人,到底不是毛巾和拖鞋,不是王维笔下的辛夷花——人家可怜,身子动不了,所以不能在最绚丽的时候跑到繁华的长安街上去摇曳,让王孙公子青睐。只能在空山中,忧伤地自开自败。可女人长了腿,哪里会甘心辛夷花的命运呢?
虽然多数时候汤梨不过是跑到了楼下陈青家。陈青家当然不是汤梨的长安街,可比起自己家里,也聊胜于无了。况且言谈中的陈青很有阳羡书生的无中生有的本事,一吞一吐之间,故事中的男男女女就挤满了陈青家七十几平米的房子。两个女人的约会,终是有些冷清的。有了男人的在场——即使是虚拟的在场,那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陈青最喜欢说的,是她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的男人们。陈青所有的私情,都是不瞒汤梨的,包括细节,几乎是工笔画一样的描绘。每次陈青说得人面桃花,汤梨亦听得人面桃花。
然而对陈青的叙述,汤梨现在其实是半信半疑的。之所以怀疑,一方面是因为陈青常常出错的时态——有时明明是现在时,她的叙述突然又变成了过去时,明明是现在完成时,说着说着,又突然变成了过去完成时。这种时态的紊乱,当然是破绽。但汤梨不信陈青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陈青突然衰败下来的身子。也就是一二年工夫,陈青的身子,简直像冷冻库里拿出来的新鲜荔枝一样,转眼之间,就败了。以前陈青换衣服,从来不避汤梨的。她是略有些丰腴的女人,尤其胸,柚子一样的浑圆结实。这样硕大的柚子,汤梨是没有的。所以陈青经常会故意穿着内衣在汤梨面前晃来晃去。这是炫耀,汤梨知道。而且汤梨完全能想象出陈青穿着华丽内衣在男人面前的样子,她穿着华丽的内衣,一边抽着烟,一边谈论着哲学——陈青最爱和男人谈哲学的,她和女人谈风月和流言,和男人却谈尼采和叔本华。华丽内衣和哲学的奇妙结合,简直就如干将莫邪雌雄剑,龙飞凤舞之间,男人没有不魂飞魄散投怀送抱的。然而现在那柚子却变了形,像剥掉了瓤的空心柚子,有些干瘪了。这种惊人的变化,是汤梨几乎偷觑来的,因为陈青已经有一段时间开始在汤梨面前遮遮掩掩了。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松懈与腐朽是四面楚歌,陈青现在是亡命垓下的项羽了——还不如项羽,人家好歹还有乌江这条退路,只要他愿意。而陈青,只能折戟沉沙了。
所以汤梨有些不信陈青关于她当下的情爱描述。没有饱满的柚子作前提,哲学也是孤掌难鸣的。男人在色面前,从来都是势利的。他们对女人的情爱生活,喜欢锦上添花,不喜欢雪中送炭。
陈青的悲伤和惊恐隐藏在她的绘声绘色的故事里,故事里的虚构和追缅意味,汤梨听得分明。然而汤梨不点破她,不点破固然是因为汤梨做人一贯体恤,更因为汤梨亦有唇亡齿寒的酸楚。陈青向来是她的旗帜,她的灯笼,她的长城,只要她还在前面英姿飒爽地迎风招展,只要她还在那儿光芒四射地熠熠生辉,她汤梨就不用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年华将老,有更老的陈青挡着。然而陈青却没挡住——那样固若金汤的城池,说破就破了;那样绚丽灿烂的灯笼,说暗就暗了。之前一点端倪都没有,一点风声都没有。汤梨一下子失去了依靠,陷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就在这黑暗中,汤梨收到了孙波涛的手机短信,孙波涛说,喜欢赖声川的话剧吗?
十四
齐鲁是在星期一上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孙波涛宿舍的。
孙波涛还在睡懒觉。头天晚上他在网上和人下围棋,弄到早晨七点多钟。感觉才睡下,该死的敲门声就响了。一开始他以为是隔壁的刘庸,那家伙没事喜欢到孙波涛这儿来串门。他结婚才一年,就无可救药地开始怀念起从前的单身生活。而且还喜欢跑到孙波涛这儿来做情景交融的怀念,一面赞美孙波涛的自由生活,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他那个满脸雀斑的老婆以及同样是满脸雀斑的丈母娘的坏话。孙波涛对刘庸家那两个满脸雀斑的女人实在不感兴趣,对刘庸妇人式的泄愤方式也不感兴趣。平日听几句,附和几句,无非是出于同事间的礼貌以及男人间的人道关怀。但在星期一的上午,他实在没有这礼貌和人道关怀的心情。所以他兀自睡自己的觉,不理他。然而敲门声却没有停的意思,两下,又两下,鸡啄米似的,声音不高,却很执著,打定了主意要纠缠不休,似乎很笃定地知道孙波涛就在里面。
这就不是刘庸了,有点像杜小棵的敲门风格。杜小棵以前是孙波涛的女友,现在是市第二医院外科主任的妻子。两人虽然分手好几年了,但一直还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有时趁外科主任值班或者出差的时候,杜小棵会老马识途地回到孙波涛这儿,两人关上门,昏天黑地地做一个上午或者半个晚上。这当然有些不道德。但也正因为不道德,两人本来已经濒临波澜不惊的性生活,重又变得有些风生水起了。
因为那风生水起,孙波涛的睡意,刹那间成了一只受惊的小鸟。
然而门外站的是齐鲁。
齐鲁手里拎着个上课的讲义包。包里放了两本书,一本周先慎的《明清小说》,一本胡适的《红楼梦考证》,齐鲁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放到孙波涛的桌上。齐鲁说,她上午在这边有个讲座,因为结束得比较早,所以顺道过来看看孙波涛。过来的时候,正好路过一个菜市场,于是还买了一些菜——估计孙波涛的午饭还没有着落的,果然,不仅午饭没有着落,就是早饭,也还没有吃。
孙波涛只穿了一件大裤衩,光着膀子,因为以为是杜小棵。一时红了脸,慌忙去找T恤。齐鲁倒没事人一样。也不看孙波涛,只一样一样地从包里往外拿她的菜。一条鲈鱼,几支茭白,还有一把叶子的模样有些奇怪的菜。齐鲁说,那是莼菜,也叫水葵,就是西晋张翰在洛阳做官都十分想念的菜。鲈鱼、茭白、莼菜羹,当年张翰为了它们,辞官不做。齐鲁今天就要做这三样菜,让孙波涛尝尝,看看它们到底有多好,竟然能好过洛阳大司马。
孙波涛有些莫明其妙。但齐鲁不看孙波涛的表情。径自把那些菜拿到走廊上去了。走廊上的书桌上有一个红色的单口煤气灶,是杜小棵的财产。当年两人同居时,也有过一段兴致勃勃的油盐酱醋的生活。杜小棵虽然做菜的手艺不怎么样,但对做菜的形式意义和象征意义,是有相当的认识的。她认为,两个男女做了爱,这说明不了什么,如今的男女,王八绿豆一对眼,二十四小时不到,就有可能在枕上兵戎相见。但两个男女,一起做了饭菜,那意义就有些不同了。他们不再是云里雾里的露水情人,而有天长地久的饮食夫妻的意思了。虽然到头来,他们也没做成夫妻。
煤气灶如今在走廊上蓬头垢面,齐鲁三下两下,就让它锃明瓦亮颜色如故了。桌上原来的瓶瓶罐罐,也一古脑的,被齐鲁扔进了垃圾袋。所有做菜的配料,包括葱姜蒜那些零零碎碎,齐鲁的讲义包里都有。齐鲁说,他那些东西,都过期了。孙波涛在边上,不好说什么。但下次杜小棵来,恐怕他有些难交待了。女人总是不可理喻的,她自己已是有夫之妇,但每次一旦发现孙波涛和别的女人有交往的痕迹,她都会不顾自己的已婚身份,胡搅蛮缠地拈酸吃醋。
孙波涛其实不吃杜小棵那一套。但不吃归不吃,面上也还是极温柔待她的。这是孙波涛对女人的一贯风格。莫说对了杜小棵这个和他有过多年肌肤相亲的女人,即使是不请自来的齐鲁,他在最初的惊愕之后,态度亦是行云流水一样的婉转。
这行云流水的婉转,让齐鲁以为,孙波涛是单对了她的,所以愈加顺竿爬了。齐鲁这个女人,思维方式和别的女人本来就有些不一样的。别的女人在这样的场合,总是会有些不自在的,会有些不好意思的。但齐鲁不。齐鲁来这儿之前就解决了观念问题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她和孙波涛,是名正言顺的男女关系,她怎么就不能先来看看他呢?怎么就不能到他这儿做顿饭菜呢?
所以齐鲁在孙波涛这儿进进出出,也如行云流水。两个行云流水的男女,面对面坐了,难免会衍生出了一种多义性。这多义性,现在让齐鲁十分幸福。孙波涛的光膀子,齐鲁刚刚开门时是看见了的。尽管是惊鸿一瞥,也足够成为齐鲁想象的材料。齐鲁打小就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女性,而多年的单身生活,又把她这种能力锻炼得更加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一粒沙,她能造出一个世界,一片树叶,她能繁衍出一个森林公园。她能从现在想到未来,能从未来,想到未来的未来。所以不到半顿饭的功夫,她不仅和孙波涛的光膀子有了亲密接触,而且还把这种接触,由上及下,又由下及上,来来回回地进行得十分彻底和到位。
孙波涛却蒙在鼓里。齐鲁刹那间变得艳若桃李的气色,孙波涛以为,是喝了半杯酒的缘故。酒是绍兴米酒,齐鲁自己带来的。小小的一坛,用黄纸封了口。齐鲁说,她从来只喝米酒。因为米酒才有中国古典文学的气质。当年李清照和赵明诚在青州,陆游和唐宛在沈园,喝的都是米酒。每次她一喝米酒,都有些神思恍惚。仿佛在和那些古代文人,谈文论道,把酒言欢。
孙波涛也喜欢米酒。这一点,他和齐鲁倒是不谋而合。但孙波涛喜欢米酒没有齐鲁那么多的文化讲究。也没有齐鲁那么忠诚绝对。他喝米酒,也在其它的场合喝白酒和啤酒。从前和杜小棵在一起时,杜小棵爱喝干红,他也跟着喝干红。就着西红柿炒蛋,或者凉拌黄瓜,孙波涛也能喝得兴致盎然——兴致盎然其实不是因为酒,也不是因为杜小课做的菜。杜小棵的价值,在于其它方面。
但齐鲁不同。和齐鲁喝酒,倒是返朴归真了,倒是一心一意了。两个女人,走向正好相反。在杜小棵那儿,酒是过程,杜小棵是结果;在齐鲁这儿,齐鲁是过程,而酒菜是结果。过程男人其实是不太在乎的,男人真正要的,是结果。他现在就十分沉迷于齐鲁制造出来的结果。齐鲁做菜的手艺,和杜小棵比起来,显然是高出一个层次的。清蒸的鲈鱼,上面撒了葱段、姜丝和几根切得细细的红辣椒丝,茭白是素炒,莼菜羹里还放了少许豆腐丁和菌菇丁。看上去,完全是花红柳绿的秀丽江南景致。孙波涛逐一尝过来,口味还真不错的。虽然比看上去的样子要差一些。但以一个女博士来说,这样的水平,也算上乘了。
孙波涛的兴致,也被齐鲁调动起来了。
十五
汤梨和孙波涛去看话剧,也是斗争了很久的。
她知道这件事的轻重。尽管孙波涛问她的时候,用的是轻描淡写的态度。周末一起去看话剧吗?我有两张票。是在聊天快结束的时候,他偶然想起来似的,这么问了句。极随意的语气。仿佛它压根不是件什么事儿,和“吃了吗?”“吃什么了?”之类的寻常问话,没什么两样。这种大题小作的方式,汤梨懂。好文章不都这样么?无关主题处,可以洋洋洒洒,可以入木三分。但一到要紧的时候,反要用闲笔。这是四两拨千斤。三十二岁的男人,终归有些经验了。不再像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摆出一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姿态。
汤梨也是轻描淡写。有时间的话,就去呗。这话听起来,多半是要去的意思了。但汤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还没打算好。从前和孙波涛出去喝茶,因为有齐鲁在场,她在周瑜飞面前,总是堂而皇之的。在孙波涛面前呢,也是不置可否的。可一旦撇开了齐鲁呢,她还怎么装下去——男人总喜欢拨云见日的。即使孙波涛这样的男人,最后也一样。而她之前还以为,他能和她就这样云里雾里地多转几圈呢。她要看看,他能不能把她转晕了,晕到不管不顾,晕到分不清东西南北。像嘉芙莲和艾马殊一样,什么婚姻,什么战争,都成了人家爱情的背景。倘若能天旋地转成那样,女人的人生,也值了罢?但现在,她没晕,东是东,西是西,南是南,北是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