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了凡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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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家风(8)

“曰民吾同胞,君子本心。而有好无恶,惟其间有伤人害物。”说老百姓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了凡这句话出自宋朝大哲学家张载的“民胞物与”,意思是每一个百姓都是我的同胞,每一个物品都是我的朋友。你看,这杯子也是我们的朋友,可以喝水。这是君子的本心,君子存心就应该这样,爱每个老百姓,爱护每一件物品。“而有好无恶”,如果只有喜欢,没有憎恶,“惟其间有伤人害物”,这中间就会伤害别人。为什么?

“戕吾一体之怀者,故恶之。”比如说他只伤害我一个人,损害了我一个人的利益,我讨厌他。这或许是我的偏狭。但如果他伤害了我与天下大众的一体之仁,一体之怀呢?什么是一体之仁?一体之仁,就是我作为个体代表的人类共性的尊严与价值。比如我为人师,应当受到学生尊重,但在“文革”中,学生侮辱老师,批斗无辜的老师。“是为千万人而恶,非私恶也。”这种伤害一体之怀的事情,你是替天下人去憎恶他,那是可以的。进而“杀一人而使千万人安,吾如何不去?杀一人而使千万人惧,吾如何不杀?”那么也就是说,坏我一体之怀者而可惩。大家注意,这里面有哲学上的思辨的问题,认真听,不然逻辑上就搞不清楚了。了凡借张载这个观点讲,我们一个人跟所有的人是一个整体,是一怀一体,对不对?我们是一个整体。他如果伤害我一体之怀,我就讨厌他,不是说不能讨厌别人,因为他伤害了整体。比如一个锅里面有一粒老鼠屎,你讨厌它是替别人讨厌它。事实上,了凡也是按这个标准,君子代表着讨厌的标准。所以你是借天地标准去讨厌他,是可以讨厌的,甚至是可以杀的。杀之,使得天下人安,也为天下人戒,恶之,杀之,有何不可以?所以“仁者能恶人”。

孟子讲,荒淫的皇帝都可以被杀掉,“闻诛杀一夫而已”。儒家很尊重皇帝,亲亲尊尊,杀皇帝是逆天啊,怎么能杀皇帝?孟子说“不对”,这个皇帝他众叛亲离,不代表民众,他就是一个匹夫,杀他跟杀一个匹夫没区别。所以儒家文化里面,最早的时候都有这个体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皇帝犯了一体之仁,你就可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没有资格成为天之子。这叫从道不从君。遵从内心的道德法则,不惟皇帝是从。历史上这种例子太多了。你们去读二十四史,多少铮铮铁骨的人,面对皇帝,敢面折廷争。中国古代谏官就干这个事,用一个机构来专门给皇帝挑毛病是中国传统政治的特色之一。过去的谏官,每天他的任务就是挑皇帝的错,皇帝有错就马上挑,上规君王,下训百官。因为从天子到庶人都要修身。皇帝不行,不好好干的话,皇帝也得下台,儒家有此义理。

中国还有一个史官制度也很好,史官是记录皇帝得失的官员。最好的谏官与史官制度没了,中国传统政治就失去了最好的东西。而一些不好的游魂,在现实中仍然不绝如缕,有时候沉滓泛起,集中体现如“文革”,值得警惕。你们看现在演的肥皂剧里面,只看见这些人天天跟着皇帝,皇帝说杀谁就杀谁,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其实没那么简单。

韩剧《大长今》,那是中国传统的治理体系移到韩国之后特别好的版本。你看看一个想干点事的皇帝,很多时候也有无奈。皇帝是受制于东宫、后宫、外戚、清流等多种政治力量的制约。在世界历史中,中国政治的探索其实为后世和世界提供了很多借鉴。皇帝权力的制约,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中国历代对前代和历史都有总结。所以儒家认为,无论是谁,都要按照天道人心去做事。不这么做,他做不了。所以皇帝也受很多限制,不是想象的那样,自己完全可以做主。说实在的,皇帝晚上跟哪个女人睡觉,都有记载。皇帝每天说的话,都要记在书上,叫实录。明实录、清实录现在还都存在。皇帝有一个保全与控制体系,因为他承载天下,他必须要被一些东西制约。一旦这些制约失去作用的时候,就是天下大乱的时候。

当然中国传统政治中也有很多肮脏的东西,各种各样的肥皂剧里面,最爱演绎与夸大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不是主流。一个民族的文化,这么延续下来,有它很多深刻的东西在里面。了凡此处所涉及的一个政治伦理是,谁动了一体之仁,一体之怀,都要受到惩罚。

“故放流诛戮,纯是一段恻隐之心流注。”有时候惩罚是为了更好地成就人和保全社会。如官员放流,甚至把官员杀掉,恰恰都是恻隐之心流注。也就是说有时杀人害人,反倒是爱天下人。所以“仁者能恶人”。

“总是爱人,唯仁者能之,而他人不与也。”害人杀人在仁者来说也是爱人。我杀了一个在人群里乱砍人的犯罪分子,实际上救了一群人。所以仁者总表现为爱人,无论仁者杀人还是爱人。所以纵然武王之怒,天子之怒,天下流血,但是天下欢迎。纣王一怒,酒池肉林,使天下人愤怒。武王杀人是爱人,纣王杀人是害人。纣王逼着比干剖心,他是害人。

二、遇到侵害怎么办?

了凡既然告诉自己的孩子,怎么去爱人,就像我刚才讲的,苏东坡觉得天下没有坏人。但是遇到坏人怎么办?毕竟是你的孩子,比如你的孩子未来在职场,遇到伤害怎么办?还有怎么去解决侵害给自己留下的心理上的垃圾?有些时候我们能忍呀,忍了之后就生病了,郁闷。领导欺负我,不给我提职,十年不提职,天天生闷气,肝瘀、肝炎、肝硬化、肝癌,最后死了。学医的都知道,人的情绪调理主要反应在肝,所以肝不好,容易发怒。肝存血,瘀滞不解毒不排毒了,肝瘀,这个人的气色肯定不好,心情没法好,很沉闷。那么,人该如何面对侵害,又当如何化解受侵害后的心态呢?我们看了凡怎么说。

识得此意,纵遇恶人相侮,自无纤毫相碍。

孟子三自反之说,最当深玩。吾肯真心自反,即处人十分停当,岂肯自以为仁?自以为礼?自以为忠?彼愈横逆,吾愈修省。不求减轻,不求效验。所谓终身之忧也。一可磨练吾未平之气,使冲融而茹纳。二可修省吾不见之过,使砥励而精莹。三可感激上天玉成之意,使灾消而福长。汝今后与人相处,遇好人,敬之如师保。一言之善,一节之长,皆记录而服膺之,思与之齐而后已。遇恶人,切莫厌恶,輙默默自反。如此过言,如此过动,吾安保其必无,又要知世道衰微,民散已久。过言过动,是众人之常事。不惟不可形之于口,亦不可存之于怀。汝但持正,则恶人自远,善人自亲。汝父德薄,然能包容。人有犯者,不相较量,亦不复记忆,汝当学之。

了凡说你如果前面存了一个爱众之心,这是第一。第二个,你这个仁厚有仁德之心,你能够爱别人。那即使你去害别人,也是爱他。成了这个意思之后,遇到坏人来欺负你,“自无纤毫相碍”,不碍事,这侵害没关系。这个怎么解释?

“孟子三自反之说,最当深玩。吾肯真心自反,即处人十分停当,岂肯自以为仁?自以为礼?自以为忠?”孟子的关于遇到侵害有“三自反”之说,即自己从仁心、礼义、忠诚三个方面反省自己。这个反省必须是真诚而深刻的,不能自认为没问题。

具体来说,就是人如遇横逆之来,见一个人恶语相加,气势汹汹地来了,怎么解决他?孟子说先三反:他怎么对我这么凶?一是自反于仁,我这个人是不是不够仁厚,伤了他了?二自反以礼,我是不是没尊重他,对人家礼数不够?三反以忠,我是不是对他不够忠诚,或者是触犯他了?

了凡说:“吾肯真心自反,即处人十分停当。”了凡接着说,要真正真心从自身去自反,“岂肯自以为仁?自以为礼?自以为忠?”你不要自己觉得自己能做到,其实你没做到。确实你礼节上有不对,但是你想不起来那些事,其实你对领导做了一个很不恭敬的事,你想不起来了,你自认为自己做到了。也有这种情况是吧?了凡把这些东西一层一层的抠,剥那个葱似的,特别细,把人的心理上的东西给讲清楚。正因为你这么一做,就是在你觉得“仁、礼、忠”里已经做到位的情况下,进一步思考,是不是我自己以为我已经做到了?要进一步反省。“彼愈横逆”,他对我越不好,“吾愈修省”。

“不求减轻,不求效验,所谓终身之忧也。”这个气概,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他对我越不好,我越去忍耐。而且不求其减轻对我的侵害,也不去辨明求解。这里与孟子的精神就有点不合了。后人黄宗羲、王夫之也是在这些点上认为,了凡对儒家义理有“画地为牢”之嫌。因为孟子认为,三自反之后如果没问题,接着怎么办呢?要么不与你一般见识,要么以直报怨,你这样针对我,我也这么对你。你是禽兽,你没理还想来害我,你凭什么?此禽兽人也。孟子说,这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对禽兽又何必与之计较。若禽兽继续害人,就必须以直报怨,即时制止它。儒家这个东西,决断明厉。所以孔孟这些学问是非常究竟的。你看孔子走这么多国家,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他能够活下来,而且活到73岁,健健康康的。他富有多少的智慧!

古人在学问精微处毫不含糊。就此处论,在遇到侵害,三反没有问题后,就要以直报怨,就要直接定义对方是妄人禽兽,就要直接针锋相对。对妄人禽兽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长记性。但了凡因为有从禅宗那边过来的东西,他认为要把自己的私心剖得干干净净,无限地把自己的忍耐心打开。你们如果能够从学问最精微的地方去看,就知道了凡此处的不究竟。了凡为什么有争议,就是类似的这些东西,古人今人对他是有争议的。

对任何人的学说我们批判地去看。就这一点论,人越对我不好,“吾愈修省”,不断认识。还要“不求减轻,不求效验,所谓终身之忧也”,还要不去让别人不这么对待自己,也不去辩解求解,还要把此作为人终身之忧来对待。而孟子的终身之忧,恰恰是要将这些遇到侵害的事情要么自反有得,要么自反无事而反责或反击。认为这一类事情不值得挂心上。终身之忧是指自己也是人,尧舜也是人,自己为什么修身不如尧舜,要以此作为终身之忧,而不是将这些横逆之事作为终身之忧。如果没有尧舜之思的终身之忧,就会老是招来这些横逆的一朝之患。这正是告诉我们一个干净地处理此类事情的态度。了凡错解孟子之意,将忍辱作为终身之忧,大非孟子本意。

实事求是是儒家基本理念之一。了凡的佛禅思想要求忍辱,面对凶恶,一则以为是业力果报,二则随顺忍辱,三则借此逆增上缘。儒家则不然,认为如果以德报怨,则无以报德。认为这对有德于你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了凡在《了凡四训》里提到,明朝吕宰相归乡受乡人侮辱而不计较,结果乡人后来愈加骄横,犯下大事被斩,吕宰相有后悔之论,以为应当以直报怨。可见,了凡是知道此理的。

治学儒佛之人,在路径与义理的分疏处,应当有明确简择。如果以佛学而论,则《金刚经》说,一切贤圣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一切法皆是佛法,又何必在此处含糊。因果之报,以直报怨,又何尝不是一种现报呢?如果以儒佛分论,本来就是两学殊途,儒家以直报怨之说,与一体之仁而杀人,与汤武革命本来就是一致的,奈何曲守一说而拘泥哉?所以学问最忌断章取义,训圣人为我便。正是在这些细微点上未能交待明了,又有强佛理入儒学之弊,导致了儒者对了凡的批判。明朝与了凡差不多同时代的陈幼学,就曾经上书批判了凡妄批四书,结果了凡的《四书删正》遭到毁版。但在我看来,这在了凡是大纯而小疵。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了凡以云谷禅师说儒家义理,《了凡四训》大行民间社会400多年,对儒学义理之于民间传播,也自有其贡献。

需要说明的是,了凡此处的小疵并不证明他所论述的这个学理是错的。就像一辆汽车在异地行进过程中没油了,加了当地的97号油,但当地97号油的提炼技术以及标准与该车素来所加之油有很大差别,只是名称相同。油同样辅助了接下来的行程完成。这并不能说明司机的路程是错的。于学问精微处辨明的目的,只是实事求是,而非褒贬。

让我们循着了凡的思路往下走。你看,了凡论述的是如果能真正反求诸己的话,对一个人的意义在哪里。“一可磨练吾未平之气,使冲融而茹纳。二可修省吾不见之过,使砥励而精莹。三可感激上天玉成之意,使灾消而福长。”原来了凡要借此磨练心性。了凡认为,第一可磨练我们平生未平之气,借这个事来练自己的心,练自己未平之气,“使冲融而茹纳”,使气定冲融,能够包含容纳。第二“可修省吾不见之过”,可以进一步发现也许自己没有认识到的错误,砥砺自己的品行,使自己像晶莹美玉一样闪闪发光。第三还可以感激上天玉成之意,“使灾消而福长”。这多好,遇到一切都能得到正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