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了凡处
21908000000018

第18章 家风(5)

易曰:继之者善,善是性中之理。至善乃是极则尽头之理。如人行路,若到极处,便无可挪移,无可趋向,自然要止矣。故止非至善,何由得止?至善非止,何以见至善?此德明朗,犹如虚空,举心动念,即乖本体。我亲万民,博济功德。本自具足,不假修添。遇缘即施,缘息即空。若不决定信此是道,而欲起心作事以求功用,皆是梦中妄为。

原来“明德”和“亲民”不可轻忽苟且,都有个“至善”作为调理才好。所以王阳明在《大学问》里讲,一个人过分注重明明德,他就很容易陷入过于注重心性,走远了陷入虚玄。现实中也是这样,有些人过于注重心性,老爱打坐,也不爱出去交际了,就觉得周围一切没意思了。明末灭国之弊,正在于此。所以才有了颜习斋的反对程朱陆王之学,而主张实学。另一方面呢?过于注重亲民,没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天天就张罗着干外面的事。这也偏了。这两个东西一点不能偏,要用至善来调它。至善就是调亲民和明明德这两个体系的。

了凡举了个例子:“如人在外,不行路,不能到家”。人在外面不经过路肯定到不了家。但是“若守路而不舍”,你如果老守在路上,被路绑架了,本来是一条路,不是你的目的,你老在路上走,“终无入门之日”,终究也就进不了家。又好像一个人找一条船,他不登上这个舟,他就不能过这个河。但是已经到了岸,“若守舟而不舍”,不扔掉这个船,“岂有登岸之期”,你不舍船就登不上岸去。

所以“今立志求道,不学则不能入道”。现在你立志求道,当然要通过学习,但是“若守学而不舍,岂有得道之理”?但只是守在学上,已经忘了目的是什么,就一味在那学呀学,不就和前面说的守在路上和不舍舟船是一样的吗?这是方法和目的之别。不能被方法绑架而忘了目的,也不能为了目的不择方法。二者是相应又相如的。

“故既知学,须知止”,所以既要知道学为方法,也要知道以止为目的。什么是止呢?“止者无作之谓,道理本是现成,岂烦做作?岂烦修造?但能无心,便是究竟。”这里了凡回到禅宗修行的一些东西上去了。传统认为,止是由现实呼应出来的一个最恰当合理的度。了凡这里认为是无作,是现成,是无心,是究竟。两个路径,一个是水路,一个是陆路。现在是在陆路上谈架桥,到家说没家,一般人就容易蒙圈。了凡之“止”,实际上是指禅宗的“本自具足”,不假现成。儒家之“止”是指当止要止,明德、亲民皆要有止。

知止,是儒家一个特别重要的修身和做事方法。我们今天很多的人,之所以对自己没办法,就是不知止,不知道停止,做过了。知止这个东西特别重要。孔子说,“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这个小鸟飞来飞去,在山坡上会停下来。你出去玩却不知道回家,不知道止。我们所有的矛盾就是产生于不知止。比如说你在这个官位待了这么多年干一把手,该让位给二把手了,你通过各种关系运作,不知止,还想多干两年,压着年轻人上不来。我们不小心就不知止,吃东西一下吃多了,不小心,不知止。

我记得在大学时有几个同学关系也很好,但有的同学事情做得太过,反复这么做,我就不理他了。不理他我就一点都不想理他。有人说这个时候要宽容人。没那事。因为这个东西也要知止,你不要花太多的努力,去叫醒一个叫不醒的人。我们说君子要化万民,那是教育大方针。对具体人,孔子也不这么讲。孔子说唯上智和下愚是不移的,就是说特别聪明的人和特别傻的人,这两种人很难改变。教化的目的,是让中等才智的人往上走。

所以知止是儒家一个极大的智慧。唐朝有一个大哲学家王通,就根据这个“止”字写过一本《止学》的著作。知止就是知道在哪儿该止,合适恰当,特别重要。如果知道的话,该停的时候就停。“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是知止。你去山里玩,走着走着,行到水穷处,水沟到这儿过不去。那么就坐下来歇一会,看看天上的流云。

如何认识儒家之“止”,认识这一点,需要一些学问基础和体认。这一段我先将理讲明白,存此作备,将来你们体透深了再来细品,现在先跟着儒家的义理层面走一遍。我认为,到王阳明所主张的“心即是理”,匹配以王阳明认可的程朱的心物一源,王阳明已经将心与物、明德与亲民,看作都需要知止。至善就是让明德与亲民皆知止。那么明德与亲民作为心与物既然是一源,又被王阳明训作两种止,便知道二者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王阳明《传习录》中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人爱物,即仁人爱物便是一物”。这内之明德(心),与在明德基础上的亲民(物),既然要把握两种知止关系,那么心物存不存在你起我止、你止我起的奥妙关系?这是王阳明之后很少被谈及的问题。

我个人认为,了凡作为后来者,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按照儒者一贯的实践路径,把它用儒家义理推演出来,他直接在此路回峰转,把佛家的无心与知止联系起来,认为知止就是无心,便是究竟,斩断。那么,与儒家之止相比,佛家之止更加了一个截断众流,刹那寂静的东西在里面。我以为,这加大了阳明学说的禅宗色彩,共构了阳明后学的虚玄之偏。我以为,按照儒家的义理,实际上心物既然同源而异现,同统于性,那么,我们在处事过程中,在一个事件的时空中,心物之止就是一对阴阳,一对矛盾。所以,心止则物起,心起则物止,把握好这二者关系,才会避免后世过于贬物而重心,或者拜物而失心。内是内,外也是内外化之外,此内外是一种东西。所以对一个人来说,精神财富与物质财富都很好,为什么要扬此抑彼呢?此中明了,才能真正学兼天人,从容自在。

推及明德与亲民,也是你止我起,你起我止,动静合一,内外一如。但前提是以明德为本,亲民为末,但实际操作时内就是外,外就是内,这就真正映彻了二程的心物一源、物我无间的妙境。这样,作为心的觉醒,物也觉醒了,就是孟子的尽心,由尽心以知性,由知性而知天。知天,才可以真正知人。《中庸》所谓“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那么从内心知天人了,内心就不再复杂了,心里随时能回到诚的状态。能回到诚的状态,就是心时时知止。

《中庸》说,诚者自成也,道者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也。故君子诚之为贵。从这里看出来,物起于诚。《中庸》进一步说,只有至诚,才能尽性;能尽性就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到这里,你可以知道原来心物其实有次第,确实有一个彼此推动的关系。也就是说,我前面说的心物之止要时时以诚化之,化之就是止之。分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不能随化则要用视心物为阴阳的方式,经由“止之”而自由从容。然后日臻于随时化之。第二层次,若能随时化之,就可以尽己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到此地位,人视天地的整体性就出来了,那就是大机大用了。就可以赞天地化育,可以与天地相参了。这个时候的人,就是真正的天地之子。

所以,最后落实到的落脚点在“诚”上。这个诚其实就是回性能止。因为《中庸》说了,诚者,非自成而已,所以成物也。因为成己只是仁,能成物就是知。“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故时措之宜也。”太妙了。原来心物一源,同在于性。在性德上,本来就要心物相合,内外是一回事。明德亲民原来是一回事,都是养性的。懂得了这一点,你就“时措之宜”,也就是很自由,怎么都是对的。

所以,儒家之止,原来是一把打开天地与我同体的钥匙。但如果没有真正的体道履践的功夫,很难懂得这种奥妙。

了凡接着论证至善。他引用《易经》讲,“继之者善,善是性中之理。至善乃是极则尽头之理。”为什么说继之者善?《易经》的原话是:“一阴一阳之谓道,成之者性也,继之者善也。”《易经》讲天地变化之道,人间宇宙变化之道,就是阴和阳,“一阴一阳之谓道”。在管理上也是这样。你的下属怒气冲冲来了,这是一个阳。你就阴,冷静地面对他。别你也阳起来了,就当当当地打起来了。夫妻俩也是这样的。老婆不理你,你也不理老婆,两个阴。两个阴背道而驰,长久不理,分居了,接着就不在一起了。“一阴一阳谓之道。”成之者性也,把这个阴阳交合在一起就是性,就是宇宙的属性。阴阳总是在转。你看,原来玩转阴阳的就是性。

“继之者善也。”能够接续这种阴阳之道变化的就是善。这是我们中国对善最早的理解。这里的善没有伦理和是非对错,而是性中之理,推动一个事情自然而然,叫作善。要去参这个东西。中国经典里处处是玄机密码,就看你会不会看。你如果能顺天地,继阴阳之道,这个善才是最大的。“至善乃是极则尽头之理”,至善就是把阴阳之道接续得最合理的那个理。《阴符经》就是讲这个道理。了凡说,就像人走路,走到极处,路走到没路走了,“便无可挪移,无可趋向”,自然就停止了。前面是一个墙壁你再走吗?所以“故止非至善,何由得止”?止是一定到了要停止的时候,不然你停止干吗?这里的“止”有两层含义,一是就像走路到尽头了,你不止怎么办?二是不到尽头,你停下来做什么?人一定要有这个观念,恰到好处要收手。到止不止,你不收手,老天就要干预了,天就要杀你灭你。

了凡说过,行善不够大,但是经营的行善名声很大,这些人要遭奇祸,因为他不对称。实到此,名到此,就得止;德到此,位到此,就得止。名实不符,德不配位,没有不出问题的。我身边发生一个真实的案例。有个干部没这个德行,他非要经营运作坐在这个位置上。经过各种关系运作,刚坐到这个位置上没两天,人就死了。德不配位呀。万物都有一个匹配,有一个相称。

“至善非止,何以见至善?”至善如果没有止,你怎么评价它呀?他停在8,你可以评价,停在9也可以评价,他一直在动,你就没法评价了。所以只有通过“止”来切断或者标注,然后才可以有依据去评价至善。

原来这个世界一大奥秘就是以诚知止。孔子学问里面有一大学问,很多人没有谈过,我今天奉献给你们。孔子就是一个极高明的知止高手。在这个国家待几天可以走就走,不能留就不留,及时行止。孔子说,“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意思是,就好像堆土为山,下了很大的功夫,如果差那么一筐土就堆成了,但却需要停下来,需要止,我会停止。又如以土去填平地,工程浩瀚,好像愚公移山,很难完成,可是需要开始,需要开始挑第一筐土,我会开始的。你想想,我们平时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就是告诉人一定要把一个即将完成的东西要努力完成。可是孔子在一座山就差那么一锹,这个山就形成了,但该停止,孔子就会安然停下来。这个“止”是一个大智慧呀。我们生活中极大的烦恼,都来自于不能止。我们总有一个完成这个山的冲动。我们执着于外相,而没有按照天地的至善,来安排事之终始。有天地格局的人还是少数。能明此理更为难得。而明此理、践此行,其中乐趣与天机难以尽言呀。

“此德明朗,犹如虚空”,每个人身上都有明明朗朗虚空一样的德性,你为什么老是“起心动念,即乖本体”,老去琢磨事,老去算计别人,老去猜测别人。一动心念你就离开了你虚空明德本身有的大智慧。“我亲万民,博济功德。本自具足,不假修添。”我们其实都能亲大众,能够博施广济,这点在我们自身都是具足的,不用从外面另找。这句话里有天机呀。确实是这样。如果你一念能诚,你就是天地造化力量的组成部分。你在那吃饭,剩了一些菜,服务员无非倒垃圾桶里。你看见一只流浪狗,顺便就给它挑了两块肉。狗吃完,你也忘了,走了。雪后过桥发现有松动,顺便用石头紧一紧,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物性如此。结果有可能就避免了一个风雪夜归人落河而死的惨剧,人间少了一个家庭缺父亲。这种事情不是期待有什么效应,只是尽物之性而已。我在老家,大概六七岁,去两个姑姑家拜年,见孩子们追着乞丐打。我当时心里就特别难受,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当时小,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欺负乞丐,这个乞丐是个老人,挑了一个担子。我就护着他。因为我是城里来的孩子,那帮孩子对我好像不敢欺负,就一路随着骂那个乞丐“讨米种”,大概是说此人天生下贱只能讨米吃的意思。我一直护送他过河,并帮他拿东西。我至今记得他感谢得落泪的样子。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有力量去做一些或大或小的事。帮助别人你就没有把自己变成一个小我,就变成一个大我了。是大我,天地皆可以借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