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面上滑过一道亮光,提示她有新的短信,打开信息,上面是他新创作的诗《另一种沙漠》:“在城市的心脏地带,我已无法自由地呼吸,想起云雀飞过天空的季节,一只蝴蝶正穿过我的胸膛发出撕裂的声音,在清凉的空气中,久久回荡。”她在心里说,好啊,诗人改变风格了,不仅仅书写风花雪月,开始贴近生活,贴近大地了。每隔一段时间,他总会以这种方式向她问候,每每静静地读完他的诗,她或是为他在新诗中展现出的才情暗自叫好,或是为了其中某些精彩的词句会心一笑。她读他的诗已经十来年了,他的诗风与气韵,她闭着眼睛都能闻出来。他的诗唯美细腻、空灵秀气,有徐志摩的传承。有的写作者善于把自己藏在文字的背后,他是属于“文如其人”的那一种,读懂他的诗就读懂了他这个人。她偶尔会回几个字的点评,大多数时间只字不回。他习惯了她的沉静,或者说他们习惯了彼此之间的这种淡然如水的情谊,无须语言沟通的默契。
他们因文字而结缘。十几年前的那场笔会把系统内十几个文学爱好者聚集到了武汉,那时他们都还青春年少,满怀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热忱,给他们上课的是湖北作协副主席邓一光,下课时,文友们都争相上前与著名作家合影留念,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热闹的人群,那时他们还不熟悉,对视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研讨会上文友们个个激情澎湃、慷慨激昂,她一向是不喜引人注目的人,躲在安静的角落里倾听着各路文青们的高谈阔论,认真地做着笔记,她惊讶地发现大多数人是即兴发言的,这让她更加心虚,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这样专业的文学研讨会,她的内心是紧张、好奇、自卑又骄傲的。于她而言,最初对文学的喜爱是从在枕边听妈妈讲童话开始,白雪公主、拇指姑娘、巫婆、小矮人构筑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让她心驰神往;最初热爱写作,源于那些总是被当作范文的作文。她的作文总能被老师饱含激情地大声朗读,那是她整个学生时代最幸福、最骄傲的事。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心底有许多的话要说,埋藏已久的当作家的种子慢慢地生根发芽了。她没有经历过什么叱咤风云的大事,不敢期望能写出惊天动的作品,也没奢望通过写作得到名与利。热爱就是她坚持的理由,她相信只要有梦想就会有一份光明照亮内心;只要在路上,生命就会因努力而充盈丰厚。她是认真的,发言稿子是事先准备好的,稿子不长,由于紧张,她读出了一身的汗。她认真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关注,会后主动与她打招呼,送给她一本自编的诗集《没有音符的歌》。站在她眼前的诗人,个头不高,斯文瘦弱,眼镜后面的目光深邃而真诚,她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见有人主动与她交谈,心里特别温暖。由于她是那个笔会中唯一的年轻女子,备受瞩目,有人说她长得像电影明星巩俐,叫她“小巩俐”,也有人因当时池莉正在走红,喊她“小池莉”,她并没有把文友的玩笑话放在心上,他却很不满地说,不要把她叫俗了,她是深谷里的一株兰,要叫就叫“小冰心”。
第二天下午,一行人去游览黄鹤楼。当她站在黄鹤楼上远眺远处的滚滚长江和武汉三镇的风光时,他出现在她的身边,给她讲述了有关黄鹤楼的各种传说与典故。很久以后,当他的面容在她心中已经模糊,那个下午的阳光温热与透亮却一直留在她的心里。随后几日的采风,他并没有与她形影不离,但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她想家人了,他就把手机拿到了她的面前,她谢谢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已消失在一群文友中。晚宴时,众人纷纷要与她喝酒,她心中暗暗叫苦,这下非喝醉不可,可是喝着喝着,她发现自己酒杯里的酒没了酒味,原来他悄悄地把她杯里的白酒换成了白开水。他不动声色地做这些事,自然得体,没有一点儿做作与声张。有时,她用探寻的目光望着他,想从他脸上读出答案,少年老成的他却把喜怒哀乐都深藏在波澜不惊的表情之下。
在分别的前一夜,一群文学青年相聚在咖啡馆,在咖啡香氛中天南地北地高谈阔论。有个文友出了一个主意,让每个人谈谈自己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有人说最想当村支书,当村支书最威风;有人说想当个卖冰棍的,可以天天吃冰棍;大多数说想当大官发大财,过好日子。她说小时候就想做山大王的压寨夫人,那样就没有人敢欺负她了,她的话引起文友一阵欢笑,而后都说她生错了时代,今生指定是当不成压寨夫人了。轮到他,他说我是一个山里娃,从小吃苦,最大的理想就是考学,离开农村,让父母过上像城里人一样吃饱饭穿好衣服的日子。大学毕业后,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是有计划的,到目前为止,我想要的都得到了。她知道那时他的身份是农发行一个地市分行的办公室主任,正科级,相对他的年纪来说,发展是相当顺利的,今后的前途一片光明。谈到文学时,他很不客气地说,别看你们个个张口流派、闭口主义,我看在座的将来在文学上能走出来的只有一个半人。众人从喧闹中安静下来,凝神倾听他的高论,他指着自己说,这半个人就是我,鲁迅先生说“偌若问我青年应该有怎样的目标,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因此,他坦言自己不可能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他说自己是一个农家的孩子,能读出来,就是那个家族的希望,他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责任与义务,在生活中,他首先是丈夫与父亲,肩上一头挑着老婆,一头挑着儿子,他必须在世俗社会里给自己打下一个天地,而后才是一个诗人。然后他指着她说,她是我们中间能走出来的那一个,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才华,她对文学的认真执着,最重要的是她的沉静。你们别不服气啊,试问自己,在这个喧嚣热闹、急功近利的世界里,有几个人能真正地守得住桌前的安静?当时,她正在专心地搅拌咖啡,听了这话,一时间愣住了,心中有了一种情愫悄然涌动,心底像刚退潮的沙滩,柔软而湿润,她再次认真看了一眼那个并不强壮的男人,他面容清瘦,眼里透着真诚与坚定,他的烟瘾很大,不时地可以看到他指尖上烟头在黑暗中亮着一点红。
笔会结束后,天河机场,天南地北的文友深情告别。当他走到她面前时,她主动伸出手,再见,诗人!这时,旁边一位文友开玩笑地说,拥抱一下!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抱歉地笑了笑,他乐呵呵地说,别吓她了,继而郑重地对她说,一定要坚持,你能写出来!然后向她挥了挥走,转身走远了。
回到工作岗位上的他们又开始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平凡又平淡的日子。她原以为从此山远水远,各自相忘于江湖。事实上,她与其他文友最初通过几次电话后就渐行渐远,杳无音信了。她却不时地收到他写的新诗,大自然的造化常常被世人所忽略,而他总能从平凡中品出奇味来。他的才情使他能够在他人看来很不经意的寻常风景,比如山川湖泊、春风秋雨灵性的美感采撷到自己的诗中,近些年也有大量关注民众生存状态的诗。情感是诗的血液,她读得出他是用心在作诗,他的诗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他深深地热爱脚下的土地、秀美的山川、火热的生活,才能写出那么多真正的好诗。他有着诗人的真性情,大胆地、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他有好些诗是写给她的,有首诗直接用了她的名字作题目。《红颜知己》:“如果你是我上辈子的情人/认真想想/不知道该如何来呵护你/把你握在掌心/怕不小心会捏碎/把你含在嘴中/怕你会溶化成水/我只好将你永久存放/在每个梦里。”那些充满真情的诗句像一枚枚石子在她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她细心感受优美文字后面的意境与情感的同时,暗自欢喜着,也莫名地忧伤着,每每这时,她总想回忆起他的面容,却总是回忆不起来。那些饱含激情的诗作陆续发表后,圈里的一些朋友提到他时,总喜欢在她面前开他们的玩笑,那些暧昧的玩笑通常指向世俗的情爱,她不生气也不辩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辩白有什么意义吗?就算她说什么,别人又能相信吗?在这个信息爆炸、信念贬值、艳照乱飞的时代,人们需要的是一种快餐式的激情宣泄,人们习惯的是用权力与金钱换来的青春与肉体,有谁还在坚守身体与心灵的纯净,有谁愿意相信这世间还有单纯的、没有企图的情感存在?因为坦然,他们无须掩饰;因为懂得,他们不必向对方解释。
他们所在的城市很近,如果愿意随时都可以见面,他们也说过要召集那帮文友们再聚一下,然而各自都忙碌在自己的工作生活中,计划总被搁浅,或许他们根本就是不想见面,他们就像开在彼岸的花,彼此缤纷对方的视野,彼此招手致意,却从不靠近。他在诗中写道:“你生活的地方一定很美/一如你留给我最初的印象/假如记忆没有全部褪色/那时你应该留着乌黑的长发/月光如水的夜晚/我时时会想起一座城市/还有一个让我牵肠挂肚的名字。”
在匆匆而过的时光中,他们的工作、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他们对文学的执着与热爱。她要出书了,她请他写个序,他却写了一首诗《阳光语言》:“你来自遥远的地方/顽强穿过混浊的空气/发出质地很纯的光泽/一些石头在你的注视下/开放成夏天的百合与玫瑰/渴望超越最初的世界/却不能预知将要到达的终点。”他要出诗集了,他请她写几句话。她对他的评价是“诗人诗性真性情”,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位对事业、对生活有担当的大男人,更是一位浪漫的性情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