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龙王潭的班车很少,车票极度紧张,碰巧有人退票才买到两张。赶到龙王潭已是黄昏,他们在小镇下车,石板铺路,房屋歪歪斜斜,游人稀少冷冷清清。倒是小镇外一条公路异乎寻常,沥青路面,两边绿化宽阔,杜鹃花、月季喷红吐艳,整条公路像铺设在山谷的通天大道。公路两边不少酒楼,酒楼前三三两两姑娘,个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见到车辆就一拥而上拉客,连过往行人都可能被她们莺歌燕舞缠住,有的司机、乘客就被她们簇拥进酒楼。
萤辉、善静先找住宿,他们找公家旅馆,怕落入黑店。可镇上的人民旅馆严格照章办事,没结婚证就不能男女同房,而萤辉、善静又不肯分开。那位负责登记的服务员建议他们:除非去路边旅馆。
路边不都是酒楼吗?萤辉问。服务员笑而不答,扭头看她的电视。显然她不愿意接收客人,而是乐意把客人介绍出去。
善静低声说:只要跟你一起,条件好点差点我不在乎。
萤辉却在想:为什么酒楼……为什么是旅馆却不挂牌……他猛然一激灵,陡生不祥预感,隐隐约约感到:庶皎一定在这里!这种预感可能是心理学上的“共感效应”,只会存在于血缘至亲之间。他急忙扯走善静,显得有些惊慌,还很恐惧:如果庶皎确实在这里,她能做什么……萤辉不敢往下想,怎么着那也是他妹妹,如果妹妹沦落到路边酒店拉客,当哥哥的情何以堪!这时他脑子里只有庶皎,他都想哭出来:怎么落到这一步?他以为庶皎至少能在工厂打工,他以为凭庶皎的漂亮和聪明,肯定过得不错,不知多少人关心她、爱护她,她可能已经成家,过得很幸福……现在这些美好幻象都破灭,代之以另外一幅幻象:庶皎被囚禁在地窖,遭受千百遍凌辱,逼迫她卖身……她无法挣脱,就是挣脱了也无处可去,她没有家没有亲人。她可能无数次呼唤哥哥,可哥哥已把她抛弃;她又不想呼唤母亲,正是母亲的错误她才无家可归!
随着一阵揪心的难过,萤辉吐出一口滚烫热气,正好吐在善静脖子上。善静马上觉察到异常,发现萤辉神情惶恐,善静假装不知不觉,什么都不问,这是她的修养,她凡事凭观察凭感觉凭猜测,而不是靠盘问靠打听。尤其在萤辉面前,越是多嘴越是什么都听不到,萤辉不想透露的事对谁都不肯说,非要去盘问只会激怒他。像昨天晚上,就为缂丝画的事多问了一句,多说了几句,惹得萤辉那么愤怒,竟至于拂袖而去,害得善静懊悔了好久,害得善静随即就去查阅书籍,究竟什么是缂丝画?连问都不能问!
萤辉走得飞快,善静小跑着才能跟上。萤辉可能意识到自己失态,突然停下来强颜欢笑说:正好想到一个街坊,好像就在这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善静柔媚一笑,宁愿相信萤辉在找街坊,她翘起小嘴说:那也不要这么着急啊。萤辉赶紧搀上善静,稍微放慢脚步,沿着路边酒楼打听。拉客小姐见这对男女成双成对,就不来纠缠,也不搭理。萤辉东张西望,不停地问:有个叫庶皎的吗?连问几个酒楼都没人认识,萤辉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望,显得更加着急,把公路两边酒楼都问遍,也没一个人知道,而且是从未听说有个叫庶皎的姑娘。萤辉仍不死心:如果从未听说,父亲的司机怎么会在这里见过?如果仅仅是庶皎路过,正好遇上父亲的司机,庶阿姨也不会专门来寻找呀……哎呀,庶阿姨!萤辉猛一跺脚,扯上善静掉转回头,再次挨家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位中年妇女,背个黑色旅行包,专门来找人的?不是昨天下午到,就是今天来的?仍然没有任何音信,萤辉自言自语:难道庶阿姨骗我,她并不是来龙王潭?如此一想反而释然于怀:爱骗就骗吧,只要庶皎不是沦落在这种地方,只要你们过得好!
善静一路跟随萤辉,始终不多问一句。她吸取昨晚的教训,想用行动表明她是好姑娘,即使萤辉欺骗她,她也心甘情愿受骗上当。尽管她实际上没有这么顺从,但她能把自己掩盖得严丝合缝。她看萤辉没打听到所谓的街坊,反而喜形于色,她笑眯眯问:先住下再找好吗?萤辉把善静拉得更近点,觉得善静真是好姑娘。换了淘气任性的映雪,必定一路追问:庶皎跟你仅仅是街坊吗?那中年妇女又是谁?今天专门来找她们的吧……善静什么也不问,似乎萤辉说什么她都信以为真,还始终欢欢喜喜,没一丝厌烦。萤辉不无歉疚地说:害得你陪我找了一圈又一圈。不找了,肯定不在这里,她们骗我。
善静温柔地倚靠在萤辉肩头说:多出一段找人的插曲,不是很好吗?
好好好,旅游本来就是找插曲!萤辉满怀爱惜地搂着善静纤细的腰身,差不多把善静揣在怀里。
天已经黑了,路边酒楼陆续亮起红灯笼。萤辉想起一路寻找时,见过一家特别干净的酒楼,名字也好听,叫回眸一笑,肯定取自《长恨歌》中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萤辉提议就去回眸一笑,善静一如既往的笑意盈盈。
回眸一笑酒楼紧靠小镇汽车站,似乎这里生意最好,透过玻璃窗就能看见里面客人不少,小姐们忙不过来。门口只留一位小姐拉客,穿件类似肚兜的上衣,连文胸都暴露无遗。萤辉问:有客房吗?她对面前这两个成双成对的男女不感兴趣,冷冰冰回答:钟点房,一个小时二十元。
既然住宿,怎么才住一个小时……萤辉咕哝一句马上住口,他恍然大悟,怒气冲冲说:我们来旅游的,忘记带证件,只好找你们这种地方!在说“你们这种地方”时,他接近咬牙切齿。
善静急忙上去牵过小姐的手,很亲热地说: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不信吗?
小姐把他们仔细打量,突然笑嘻嘻说:斯文人。好吧,老板不在我做主。不过要给我五块小费,不然我图什么?
善静随手给她五块钱,她抓在手飞快地插进文胸,低声说:别跟人讲我敲你们,不然挨老板臭骂。
敲诈了五块钱,小姐的态度立即转变,十分热情地领上客人进门。里面店堂还算安静,用餐的只是用餐,即使身边就是花枝招展的小姐,也不贸然动手动脚,至多眉来眼去。
萤辉有些仓皇地穿过店堂,不敢东张西望,怕人家注意他。尽管知道那些人不可能认识他,他仍然像头一次跨进卖春院,难免局促、羞窘、恐慌。
出店堂后门是个幽静庭院,不是很明亮,唯其如此,其中一间亮着灯光的客房格外刺眼。善静问:这都是钟点房?
小姐说:钟点房在楼上。
就是说,你们有客房?
小姐哈哈大笑,带着几分淘气说:不愿意招呼只是住店的客人,只是住店我们吃什么?正好今天老板不在,问你们讨点零花钱。
客房什么价?
便宜,三十元一夜,还没多少人住呢。都是忙人,慌忙吃了饭,慌忙去钟点房,慌忙就走,谁肯多出十块钱住客房!
果然一排几间客房都冷冷清清,借助黑暗掩护,萤辉朝那间亮着灯光的客房探望,小姐急忙挡住他说:这是我们老板的寝室。
萤辉满怀好奇地问:老板也住客房?
不住客房住哪里,老板还会跟我们一样守在钟点房?这客房才是干净地方。
不是说老板不在吗,怎么灯也没关?
你这人话好多啊!告诉你吧,我们老板怪毛病,睡觉都不熄灯,说是害怕。出门也不熄灯,怕人溜进去藏在床底下。
这里很不安全?
怎么可能安全!公安不来,来的都是过路人,还有人专门找麻烦。
没人管治安吗?
你这人好可笑!这是耗儿窝,猫来了还不把耗儿吓跑啦?
说话间小姐打开客房,床单枕头雪白,表面很干净,还有带淋浴的卫生间。善静连声称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干净的旅馆。小姐却严肃叮嘱:一定把门反锁好,外面杀人也别出来。只要管好自己安全,别人哭爹喊娘跟你们不相干。说过她就走开。
善静仍旧喜气洋洋,显然这是黑店,可能她也害怕,但知道害怕无济于事,别无选择就随遇而安。都饥饿难耐,他们稍微收拾了就锁好门,去前面店堂。那位小姐迎上来,腆着脸皮说:一直没接到客人,让我陪你们一顿酒吧。善静含笑看着萤辉,看出萤辉并不反感,善静心头酸溜溜的,但还是热情洋溢地说:哎呀好难听,什么叫陪不陪!我们请你,听你讲点有趣的事。小姐欢天喜地坐下,还冲着旁边的小姐妹眨眨眼睛,像是在表明她也有客人陪了。
萤辉正襟危坐,仍旧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眼睛的余光却左右逡巡。不能说那些小姐漂亮,但无不风骚放荡,怕被窗外过路人看见她们跟客人太不像话,她们并不跟客人耳鬓厮磨,只是陪酒,至多娇滴滴打开客人企图摸摸捏捏的咸猪手,然后媚眼飞荡,示意客人忍耐片刻。有的客人急不可耐,就先去楼上钟点房……萤辉有点难为情,但也想入非非,留意到善静告诫般冲他微微一笑,他慌忙收敛飘飘荡荡的思绪。他招呼上菜、上酒,努力提高嗓门,想证明他对那些小姐视若无睹,想表明他内心坦坦荡荡。小姐看萤辉点了好多菜,有些过意不去,劝阻萤辉: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害得你们太破费我也不好意思。萤辉温和地说:不值几个钱,也算照顾点你们生意,你们也不容易。他声音特别,似乎肺活量无比大,胸腔像音箱,发出的声音低沉浑厚,有种特别动人的感觉。加上他真的同情面前这位小姐,听到“你们也不容易”,小姐别过脸望着窗外,似乎眼睛都红了,可能很少有人怜惜她,只顾粗鲁地强暴她,然后扔下二十块钱扬长而去。小姐微微叹息说:稍微有点办法,谁做这个!善静伸手拍她肩膀说:讲点高兴的事,好吗?小姐马上眉开眼笑,她的脸说变就变,接近巴结讨好赞扬善静:你好漂亮啊,好有气质,你是大学生吧?可能她认为大学生就很了不起,善静温和地问:你很羡慕大学生?
小姐哈哈大笑说:我才不羡慕呢。不像我们老板,天天叽叽呱呱,开口闭口大学大学,她又没这个命,只好跟我们一样。
你老板也想读大学?
喔,那我搞不清。告诉你们吧,提起大学老板还哭呢,我们都不敢多问。
萤辉心头一颤,那时映雪、庶皎没法继续念高中,都是伤心得三天两头哭泣。他急忙问: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
毛甜甜。
毛甜甜?萤辉沉吟片刻问:怎么叫毛甜甜?
善静掩嘴笑:那么,人家应该叫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