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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困局

这一天黄昏时分,楚娥醒来照例洗澡,她把黄昏当清晨,仍要保持容颜光鲜。洗过澡化了妆,天已黑尽,不见大笠回来,往常大笠早就回来了,他不再是“二校长”,不用再忙碌,他几乎无所事事。早晨也不需要他主持早操,金万年副校长已从其他学校调来一个体育老师把大笠替代。大笠只需要每天上几节体育课,其他一切都跟他没关系。楚娥摸索着煮碗面条,吃过又去坐在小院坝,眼前一团漆黑,内心却是白天世界。深沉寂静中隐约传来遥远的鞭炮声,忽然意识到快放寒假,很快就是春节了,她簌簌流下眼泪,春节就意味着回家,可她家在哪里?楚娥泪流满面,一个人哭得气结哽噎。哭过了心头好受些,她又想:不能这样萎靡不振,不能一切都靠大笠!可她能做什么?双目失明另外找个工作不容易,而且除了画画其他不会,她的画人家又看不懂,想做家教也不会有人请。就在这时,她心惊肉跳想到,推拿房老板娘曾经说:凭你这么漂亮……楚娥面红耳赤,把自己羞得无地自容。

“嘎吱”一声门响,楚娥慌忙揩干眼泪,像已经做了对不起大笠的事,十分惶恐地站起来。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温暖地迎接上大笠,柔声问:怎么才回来?大笠一屁股坐上床沿,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发出雄狮般低沉而又震耳欲聋的声音,怒不可遏说:晚上学校开会,金万年传达狄校长指示,说这宿舍必须拆迁。至于住房补贴,按职务、职称、工龄折算,我们没职务、没职称,工龄又太短,双职工还不能双算,七算八算我们最多拿到一万五。

楚娥早就预感到狄科长要一步一步收拾她和大笠,并不对住房补贴抱过高希望。可想到只有一万五,而且宿舍必须拆迁,还是禁不住抓住大笠使劲摇撼,近似呼天抢地:怎么办呐,这不是存心逼死人吗?大笠也不知怎么办好,如果从前,他可能挥舞拳头,靠拳头争取自己权益,靠拳头捍卫自己宿舍。然而大笠也在成熟,也学会了屈服,知道拳头争取不到任何好处,反而可能进一步损害自己。即使他愿意自我牺牲,也不能不顾忌楚娥,一旦他遭遇不测,孤苦伶仃的楚娥谁来照顾?责任心可以增强勇气,也可能消磨勇气,甚至可能让人胆怯,让人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大笠发出一声接一声低沉叹息,像被囚禁的猛兽,再有力气也挣脱不出有形无形的笼子。他捧起楚娥,用自己身体温暖楚娥,一句话也不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感到自己太无能,不仅没给妻子带来荣耀,还不能给妻子带来安宁,连这两间宿舍都要得而复失。他曾经以为,只要努力工作就能争取光明前途,就能获得所需要的一切。可无论怎样努力光明前途都不属于他,反而离他更远了。他把这一切理解为运气不好,如果不是遇到那混蛋教练,他肯定拿个金牌回来,也不会挥舞拳头得罪上面领导。那一来如今的金副校长将是他金大笠,而不是金万年,他也将因为是副校长而获得比一万五高得多的住房补贴。楚娥也不需要病休,继续得到照顾。而且作为政策制定者之一,他还可以反对双职工按一个人补贴的混账规定。想到这些他就懊恼,就垂头丧气,就束手无策。

他晚饭也没吃,心头堵得难受,吃不下饭,只想睡觉,睡着了还好做梦,否则连梦也没有。而且睡在床上他还能尽丈夫的责任,这一点他能力突出,这一点他充满自信,除此以外他觉得自己百无一用,既没权势又没地位,而且没前途。体育局领导已封杀他,不许他带队参加任何比赛。那是一言九鼎的人,连媒体都敢封杀,封杀一个体育老师易如反掌。

大笠不再一早起床,即使醒来也恋在床上眯眯瞪瞪发呆。原先他天不亮就起床,风雨无阻赶去学校,差不多以学校为家,认真履行“二校长”职责,主动承担千头万绪工作,包括捍卫狄科长制定的规章制度,做遵章守纪的表率。他还想在特色教育上有所作为,想开创一条职业教育的康庄大道。那时他有理想、有热情、有舞台,像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演员,把演戏也当真,每个细节都一丝不苟。现在戏才开始他就被认为表演拙劣,尽管他已竭尽全力,仍然被淘汰出局,被迫下台作观众。作观众也未尝不可,他只是个体育老师,本来就不该作“二校长”,完全是狄科长拔苗助长的结果。回归本位虽然很失落,很受挫折,但还不至于万念俱灰。

住房补贴方案的公布,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按照那方案,他必须退还宿舍,才能领取一万五千元补贴。一万五能做什么,房价发了疯地飙升,花园小区的房价已飞涨到五千元一平方,一万五仅够买三个平方。谁会卖给他三个平方,小户型住房也要七十平方一套,即使分期付款,余款做按揭贷款,首付款也涨到十万了。十万,他去哪里凑十万?如果不能尽快买房,一旦宿舍被强制拆迁,他去哪里遮风避雨?只能租房。可租房就不能领取住房补贴。金万年解释:已经给老师缴纳住房公积金,按理就不能再给补贴。之所以还给补贴,是狄科长为大家争取来的奖励政策。但不能弄虚作假,不能没买房也领补贴,不能把补贴作为工资性收入。所以领取补贴要凭购房合同,只要发现弄虚作假就收回补贴……

这样做很像开发商与区教育局联手交易,为什么宿舍可以卖给开发商,而不能折价出售给老师?出售给老师是国有资产流失,出售给开发商就不是国有资产流失,那开发商不也是私人吗?更蹊跷的事还在于,为什么不买房就不能领取补贴,那是政府补贴还是开发商的恩赏?谁也弄不明白,但显而易见的是,这边学校迫使老师买房,那边开发商不断推动房价上涨。老师们只有一个选择:除非放弃宿舍、放弃补贴,否则只能买房。大笠愁死了,不想把忧愁传导给楚娥,他就一个人冥思苦想,想得整夜整夜辗转反侧,想得无精打采、心灰意冷,还是想不出办法脱离困境。他已没心思上课,一心一意只想钱,想凑够十万元首付款。

楚娥很不愿意看见大笠焦头烂额的样子,光忧愁有用吗?躺在床上就能想出办法吗?不过知道大笠已很难过,楚娥不抱怨,还故意装得满不在乎,逗笑说:这下可好,我们两个都黑白颠倒,互相比拼熬夜、比拼睡懒觉!可大笠不能一直沉沦,要是一再耽误上课,一再违反规章制度,狄科长正好找到理由整治大笠!楚娥越来越为大笠担心,越来越为这个家担心,现在大笠好歹还有一份工作,好歹还有每月一千多元收入,好歹还能领取一万五补贴,如果继续萎靡不振,继续黑白颠倒昏睡,继续马马虎虎工作,万一哪天遭开除,不仅住房需要忧愁,一日三餐都需要忧愁。

楚娥给大笠提出:还是振作起来吧,不然怎么办呐?可大笠像困在笼子的猛兽,看不见希望就没有激情,就越来越慵懒越来越倦怠,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女人最不愿意看见自己丈夫这副模样,楚娥想起大学里一位日本来的访问学者讲:他在日本,上班路上半小时,下班至少两小时。为什么呢?因为在日本,男人下班就回家被认为没出息,连妻子都看不起。所以下班后要找朋友喝酒,实在找不到朋友喝酒,就在路边酒馆把自己灌得迷迷糊糊,然后回家对妻子说:又有人请我,实在推不脱!妻子不会责怪反而喜气洋洋,觉得丈夫很有出息,总有朋友请客。

楚娥想起“齐人有一妻一妾”,不由得想:中国女人何尝不是如此,谁家妻子不希望丈夫在外面撑出一片天地,谁家妻子愿意丈夫整天缠在女人身边?女人以家为世界,男人以世界为家,大老爷们儿蜷缩在家算什么!但楚娥不会流露这样的不满,更不会泼妇样尖酸刻薄挖苦丈夫,更愿意通过自己的行为影响丈夫、感化丈夫。

她首先强迫自己恢复正常生活,首先做到不熬夜、不再白天昏睡,晚饭后稍事休息她就柔情绵绵缠绕大笠上床,迫使大笠早睡。天不见亮她就起来,在厨房弄得乒哩乓啷响,让大笠知道她在做早饭。如果大笠还不起床,她就把早饭送到床头,调皮地塞进大笠嘴巴,通常塞得大笠满嘴满脸。大笠不好发脾气,只好起来。起来无所事事,只好去学校。到学校也无所事事,只好无事找事。看上去他又积极工作了,又在积极争取进步,这样的印象很重要,即使不能讨得领导欢心,至少表明他没跟领导对抗。说不定他也能像金万年,几十年锲而不舍地争取进步,终于功到自然成。只要争取总归有点希望,否则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那时开发商停止拆迁,确实并非大笠威吓项目经理的结果,而是狄科长兼任了校长。作为科长他可以无视老师利益,作为校长他不能不兼顾老师利益,至少需要笼络必要的人心。现在老师的利益已经兼顾——至少狄科长认为已经兼顾,拆迁就迫在眉睫。金万年传达狄科长指示,区教育局已向开发商承诺,三个月内收回全部宿舍,到时开发商将把这里夷为平地。发放住房补贴的工作也随即展开,金万年说拿出购房合同就能领取各自的补贴。开发商还承诺:凡是这学校的教职员工,如果购买他们开发的花园小区住房,可以优惠百分之六。这不算少,以五千元一平方计算,七十平方一套住房就能少付两万元。像大笠这种情况,全部住房补贴才一万五,能够优惠两万元很有吸引力。于是大笠变换一个角度计算:虽然住房补贴才一万五,但加上优惠的两万,相当于三万多。现在住的两间宿舍即使归他,再由他卖出,未必就能卖三万多。因为宿舍属于划拨土地,而不是出让土地,不能办理私有产权证,卖不出高价钱。如此算来大笠觉得不算太吃亏,尽管一万五补贴实在太少,金万年凭什么拿八万?可这怨谁呢,只能怨自己没职务、没职称、工龄又短。而且还有比大笠更少的,像岳上松老师,因为属于民办教师转公办,即使工龄三十年了,也只能领到八千元。至于临时工殷保民师傅,在学校做了大半辈子临时工,也领不到一分补贴。

楚娥听大笠嘀嘀咕咕说:算来算去不算太吃亏。楚娥心头酸溜溜十分难受,偷偷躲在被窝流泪。倒不是嫌住房补贴太少,她本来就不抱多大希望。而是发现大笠完全屈服了,人家给什么大笠就接受什么,还自欺欺人安慰自己。那个爱憎分明的大笠,那个铁骨铮铮决不低头的大笠,曾经像棱角分明的高山巨石,一无遮掩地巍然屹立,让人感到他顶天立地,感到他足可依靠。如今经过暴风骤雨,经过地动山摇,经过千磨万击,大笠终于倒下,滚入山沟,如同其他泥石随波逐流。

楚娥并不希望大笠回到从前,从前的大笠不合潮流,总是让人担心他闯祸,总是让人觉得他缺乏责任心,总是让人觉得他只顾自己活得痛快,一点不顾楚娥担惊受怕。然而楚娥也不希望大笠像现在,为了一万五翻来覆去算,为了一万五自欺欺人。他完全可以拒绝领取,完全可以拒绝退还宿舍,可他还沾沾自喜,说自己不算太吃亏,他实际上是没有拒绝的勇气,没有争取更多补贴的能力。

楚娥感到彻骨心寒,再次意识到单靠大笠不可能挽救这个家。这个家需要的是住房,而大笠只能争取到一万五。一万五能做什么,不够买个卫生间,还要付出退还宿舍的代价,还必须三个月内退还。三个月怎么可能买到住房,不能买到住房去哪里栖身?就算可以租房,又去哪里租房?水电不通道路不平的简陋房屋都在拆迁,或者等待拆迁,即使还有那么一些棚户区也早被民工租去。而要去花园小区租房,大笠已打听过,最便宜的住房每月租金也要上千元,还是一年一租,随时可能提价。他俩月收入才两千多元,如果一半用来租房,余下一千元怎么生活?即使每天吃食堂,即使一件衣服也不买,也难以为继。

楚娥越想越揪心,越揪心越是迫不及待希望大笠拿主意。大笠却拿不出主意,大笠所能做的仅仅是安慰楚娥,退还宿舍不算太吃亏,不仅可以领到一万五,还可以享受两万购房优惠。楚娥不要补贴不要优惠,只要住房,她失去眼睛、失去工作,什么都失去了,如果连住房也失去,她可能像瞎子阿炳流浪街头,悲伤地泣诉苦难和爱与哀愁。可谁能给她住房?学校不可能给她,父母不可能给她,大笠也不可能给她……

楚娥极度悲伤、极度失望、极度无奈,再次想到推拿房老板娘不无善意的鼓动,她终于萌发一个可怕的念头,打算出门挣钱。她不能一直等待拯救,大笠无力拯救她,家人不肯拯救她,学校又将她抛弃,政府也不可能救助她,只能自己拯救自己。即使不能挣够首付款,也争取挣够每月的租金。

可她靠什么挣钱?她的画没人能看懂,不可能靠画画挣钱。即使愿意做个家庭教师,她不懂盲文,谁家肯把孩子交给盲人教育?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选择,做盲人按摩。虽然想到按摩她就心惊肉跳,就面红耳赤,就感到自我毁灭,但相对于流离失所,相对于面对狄科长辱骂,相对于煽动大笠挥舞拳头跟学校对抗,她觉得牺牲自己还算比较体面、比较明智,至少不用恳求狄科长,不用大笠挥舞拳头。说不定也能在花园小区租套住房,不稀罕人家恩赏的宿舍,她就可以人前人后挺胸抬头。至于因此可能饱受的委屈和羞辱,她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可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