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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暴徒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楚娥明显感觉到气氛异常。以前只要她和大笠来食堂,就有人搀扶她,帮忙买饭买菜,围上来嘘寒问暖,连厨师殷保民都十分巴结,大笠说殷保民舀菜的勺子总是抖个不停,但给大笠、楚娥舀菜勺子就不抖了。今天却没一声问候,似乎互不相识。大笠也不招呼他们,似乎跟他们不共戴天。

楚娥很尴尬,想主动招呼却看不见,食堂又嘈杂,分辨不出面前谁是谁,只能静悄悄坐在一角等大笠打来饭菜。突然听到有人喊:金副校长——声音格外刺耳,似乎故意抬高声音。楚娥以为有人出于嫉妒拿大笠取笑,大笠根本不是副校长,就是那“二校长”也是背后调侃。竟然有人应答,竟然是金万年老师,他兴高采烈说:哎呀,还是叫老金吧!当不当副校长,只是分工不同。

难道他当上副校长了?这些日子楚娥上完课就回家,不跟人接触,也没人主动接近她,学校的事她一无所知。大笠端来饭菜,楚娥强烈感受到大笠恨得咬牙切齿,楚娥低声问:他当上副校长了?大笠低沉喘息,像背了一座山在身上,不堪重负可能一个趔趄就倒地不起。同时又窘得无地自容,背如弯弓深深低着头,惟恐给人看见他羞惭满面而又怒气冲冲。他一句话也不说,那边呼喊“金副校长、金副校长……”的声音此起彼伏,还伴随不无挑衅的哈哈大笑,显然就是喊给大笠听。

楚娥完全明白了,老师们一直在嫉恨大笠。大笠仅仅是个体育老师,来这学校不到两年,既无令人信服的专业重要性,又无足够资历,狄科长却让他代行校长职权,老师们怎么服气!何况大笠的人品也遭到普遍唾弃,没人再拿他当英雄。那时老师们对他寄予厚望,推举他做领头人,要他跟狄科长针锋相对,为老师们争取住房权益。他却临阵退缩,还流泪了,当时他就已经让人鄙视。过后他又当上狄科长的帮凶,强迫老师们做早操,稍有违犯就纪律处分。而他自己的妻子楚娥可以例外,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在他得到狄科长坚强地支持时,老师们无可奈何,还要讨好他,假装心服口服,以至于大笠、楚娥都错误地认为大笠当“二校长”是众望所归。现在任用金万年,表明狄科长已抛弃大笠,大笠已一文不值。那边的嘻嘻哈哈表明,不止一个人幸灾乐祸,好多老师喜笑颜开,好多老师欢欣鼓舞,好多老师恨不得“呸呸呸……”得意时看见的都是顺从,失意时看见的都是背叛。怎么会落得这种下场?

大笠不知道他早已众叛亲离,还以为仅仅是由于没有拿回金牌,又把领导得罪,所以才遭到狄科长抛弃,才遭到老师们集体奚落、集体唾弃。反而楚娥比大笠明白,大笠没有过错,所有过错都在狄科长。狄科长对大笠的重用并非出于信任,而是孤立大笠,挑动老师们集体嫉恨。等到大笠成了孤家寡人,才会脱离他一直依靠的群众基础,才会完全依靠领导,才会在狄科长面前俯首帖耳,才会任由狄科长使唤。现在狄科长不再需要大笠,大笠就从半空跌落成为落水狗,一只“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楚娥不堪承受这一切,感到心都要碎了,她和着泪水咽了几口饭菜,撂下碗筷哽咽着说:我先走,我要回家……

走出校门就感应到恶魔尾随上来,楚娥像面对亲人禁不住泪如泉涌。恶魔低声问:大笠惹你生气?楚娥没理睬他,背过身掏出手绢,摘下墨镜揩眼泪。恶魔不敢冒犯楚娥,见楚娥不理他,就倒退几步,继续混入来来往往人流中。楚娥却轻轻招手,恶魔急忙上来。楚娥深深勾着头,像是很犹豫,又像很难为情,迟疑了好一阵突然坚决地说:都是你害的!你把校长害了,恨死我们啦,马上带我去医院,给他赔礼道歉!恶魔没反应,可能惊呆了:凭什么给那狄狗日的赔礼道歉?但他看出楚娥无比坚决,只好招来出租车,把楚娥扶进后座,他坐前排,他知道楚娥时刻都在防备熟人目光,提防流言蜚语,恶魔也处处小心不敢冒失。

到医院下车,两人保持不远不近距离,只在拐弯时恶魔才上来牵引楚娥。打听到狄科长床位,恶魔把楚娥交给一位护士,吩咐护士:帮忙照顾点,我不方便去病房。楚娥却“喂”一声唤住他,话没出口就大红了脸,显然有事相求,只是羞于启齿。恶魔十分机灵,马上就明白了,随手掏出厚厚的两沓钱塞给楚娥问:给他送礼?楚娥点点头解释:临时想到上医院,事先没准备。一边说着,楚娥把钱还给恶魔说:太多,借五百给我就好了。恶魔说:五百有啥用?那狗日的,既然讨他欢喜,就把钱送够,送他足够!楚娥一想也是,专门来赔礼道歉就要达到目的,五百元肯定达不到目的。其实楚娥也不清楚她想达到什么目的,是想消弭仇恨,恳求狄科长继续重用大笠?还是想解释,那晚她为什么拒绝;或者直接挑明,如果,如果还安全……她重新拿回恶魔的钱,那种如果不可能安全,或许钱才能帮她实现目的。可又不能不担心:这么多钱送出去,如果达不到目的,下来怎么给大笠交代?她估计手中捏着至少两万元。不待她多想,护士已上来搀扶她,她只好将钱塞进随身挎包。

护士搀扶楚娥进入狄科长病房,随手就掩上门离开。病房寂静无声,好像只有狄科长一个人,狄科长发出近似呻吟的急促呼吸。楚娥有些手足无措,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该靠近病床还是继续站在门口,她什么也看不见,狄科长又一言不发。很快楚娥就感觉到,狄科长并不欢迎她,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楚娥满怀恐惧,感觉到狄科长可能给她一耳光。她双腿微微颤抖,尽力扶住蓝幽幽手杖,接近摇摇晃晃。

寂静中突然响起一声:婊子,还有脸来?楚娥满脸通红,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可能狄科长行动不便,下不了床,不能扑上来驱赶楚娥,就使用语言暴力,他的语言像子弹,每个字都像从牙缝迸出,恶毒地射向楚娥。楚娥挣扎着说:请你尊重一点,不要拿话羞辱我!狄科长哼一声:羞辱?你还知道羞辱?似乎狄科长在怪模怪样地冷笑,压低声音说:真看不出,你瞎眼婆娘也藏奸养汉!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头,那狗怎么突然嚎叫?你婊子怎么突然不配合?出门不久才发现,原来有人跟踪。我马上明白了,一定是你婊子包养的相好正好撞上。我东躲西藏,以为把他甩开了。他还是找到我家,你们狗男女,好狠毒的心呐!如果不是我扭头扭得快,这脸就成烧饼了……

楚娥一直以为狄科长的声音温暖如春动人心弦,现在却像下流痞子骂街,原来他不过是披了人皮的野兽!听狄科长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楚娥羞愤难当几次想抡起手杖打过去,可双手发抖抡不起手杖,只感到天旋地转,她把整个身体都压在蓝幽幽手杖上。狄科长继续使用语言暴力攻击,继续低声但无比下流地辱骂:滚回去!永远别给我看见,看见你我就恶心。当你金枝玉叶啊,瞎眼婆娘,警告你,别想待在我学校!你这种道德败坏的婊子,滚回家包养你汉子!要是厚颜无耻赖在我学校,或者无理取闹,我就把你藏奸养汉的事告诉金大笠,看那蛮牛怎么收拾你!楚娥挣扎着挪动几步,终于扶住床头,腾出蓝幽幽手杖,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打向狄科长。也不知打着没有,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恍惚惚摸索到门口,不知怎么离开医院,不知恶魔怎么送她回家……

大笠以为楚娥病了,要送楚娥去医院。楚娥听不得医院两个字,她大发脾气:钱多烧心啊?医院,医院,医院,哪来钱上医院?看个感冒就要两三百!楚娥第一次这样发脾气,原来她再生气也不会大声嚷,至多不理大笠。现在她完全失态,她心头憋着太多怨气、太多委屈和太多愤怒,像一只被激怒的猫,也露出爪子牙齿。嚷走大笠后,楚娥继续蒙在被窝,只有被窝还能让她稍微平静,稍微安定,除此而外都是恐惧,都是羞辱,都是绝望无助。她昏睡一下午还不起床,甚至想一睡不醒,从此没有恐惧、没有羞辱,也不需要挣扎。她感到极度疲乏,她悲哀地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她感到生命的火焰在凄风苦雨中坚持不了多久,她打算再次放弃抗争。

她给大笠说不想上课了,走上讲台就头晕目眩,她担心自己随时可能倒下。大笠完全不知究竟,以为楚娥当真不想上课。同时他也不希望楚娥继续上课,他实在不能保证,如果楚娥继续上课还能不能继续得到照顾?大笠无可奈何说:那就请长病假吧。这样也好,免得人家说长道短,好像你得到学校多少照顾!这话让楚娥更加心寒,那么在意人家说长道短,表明大笠也终于屈服,面对人家的说长道短再也不敢挥舞拳头,甚至愿意牺牲妻子工作,以求人家不要说长道短。

很快大笠就给楚娥办好长期病休手续,从此每月领取七八百元生活费,相当于失业。她再次回到黑白颠倒的生活,经常整天整天昏睡,到夜里又摸索到屋后小院坝,整夜整夜独坐到天明。不能说她在等待,恶魔不敢夜里摸上来,大笠就在一墙之隔。也不能说她没有期待,她有好多话说,却不能给大笠说。她想说再给狄科长泼瓶硫酸,只要想到狄科长那么恶毒下流的语言,她就恨得哆嗦。这一切要给大笠知道了,都不会有好下场。她想请恶魔帮她洗雪奇耻大辱,可又担心恶魔弄出命案。一年多前她就听公安说,命案有案必破,不像她被刺瞎眼睛,仅仅算伤害,属于能破就破。如果弄出命案公安全力侦破,说不定就抓住恶魔。她不希望恶魔被抓住,如同不希望大笠违法,她心头恶魔的分量越来越重,大笠的分量越来越轻。但并不是恶魔可以取代大笠,恶魔永远不可能取代大笠,至多算豢养的宠物,只是随着豢养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喜欢而已。甚至觉得恶魔很知心,恶魔也可爱。

那天从医院回来,楚娥昏昏沉沉做了个梦:梦见恶魔把她抱进出租车,恶魔问她是不是遭狄狗日的欺负了?她使劲摇头,说她只想回家。走下出租车,楚娥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恶魔一把将她抱起,一直抱回家。隔壁推拿房的老板娘看见了,嘻嘻哈哈取笑:嘿嘿,看呀看呀……恶魔粗野地骂上去:看你娘的X,给老子闭嘴!只要乱说一个字,割下你们狗日的烂舌头!恶魔“嗖”地飞出一把小刀,吓得老板娘和那些小姐花容失色。恶魔从楚娥身上摸出钥匙,把楚娥抱进卧室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呆呆地坐在旁边。隐约听到恶魔“呼哧”抹泪,楚娥梦呓般说:你走吧。楚娥挣扎着将两沓钱还给恶魔,凄凉地说:钱也没用!恶魔将钱往楚娥被窝一塞,似乎还多塞了一点,哽咽着说:留下买几件衣服吧,不能一直穿那几件衣服……过后楚娥醒来,发现被窝里有不少钞票,她十分惊讶: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确实发生过这些事?她很生气,怕确实发生过这些事,恶魔怎么跟到她卧室?怎么能往她被窝里塞钞票?恶魔还做什么了?但她又热泪盈眶,不管是梦还是真有其事,都感到一种特别温暖的关怀,她太需要这样的关怀。

从此她像做了很对不起大笠的事,她把钱藏在褥子底下,从此闭门不出。之所以闭门不出,一方面她的生活规律完全打乱,白天也昏睡;另一方面她怕见到恶魔,想通过躲避恶魔,表明她对大笠心存深深歉疚。她确实感到对不起大笠,甚至怀疑自己心头已经容纳两个男人,虽然另外一个是宠物,但毕竟也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