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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失宠

大笠终于回来,进门就唉声叹气,似乎满脸疲惫,似乎十几天没休息好,似乎蔫头耷脑,言语中透露可怕的绝望。他说戚大嫂的儿子没取得任何奖牌,还骨头撕裂,过后检查为应力性骨裂,就是肌肉过度疲劳导致。市体育局领导认为责任在大笠,责怪大笠给戚大嫂的儿子施加了太大压力,训练强度也太大,把一棵好苗子拔苗助长活活地摧毁了。大笠不接受这种批评,他说责任在市体育局。市体育局那个自以为是的田径教练,非要把参赛选手封闭训练,还要由他亲自训练。大笠的训练方法与他完全不同,那蠢驴根本不听大笠的劝告,非要坚持他才是唯一正确。大笠拿他没办法,人家是体育局的教练,人家能决定一切。现在出事故了,想把责任推卸给大笠,大笠咽不下这口气,当即就与他们赤刀见红大吵大闹。大笠要那教练承担戚大嫂儿子的全部医药费,要那教练对孩子的前途负责,不然孩子的前途就断送了,他没法给戚大嫂交代。最终体育局出来收场,答应将孩子收进体校,并负责孩子的治疗。但由此一来,他们把大笠恨入骨髓,给市教育局领导说:金大笠品质恶劣,属于恶棍流氓一类,动不动就挥舞拳头,还对领导挥舞拳头……

楚娥本来满怀期待,相信大笠一定拿回奖牌,然后受到表彰,得到提拔,从此一切好转,甚至可能拿到住房补贴。没想到一切落空,还把体育局领导得罪了。那可是很大的领导,人家只要给教育局领导打个招呼,你金大笠就等死吧!人家说你品质恶劣,动不动就挥舞拳头,为什么挥舞拳头呀,为什么不忍一忍呀?楚娥恨得泪流满面,恨大笠只顾自己活得扬眉吐气,一点不顾及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以前她很赞赏大笠的宁折不弯,现在觉得这是一种自私,就算维护了尊严保全了人格,还为戚大嫂的儿子争取到不错的前途,可妻子的需要呢,他自己的前途呢?不过楚娥再有多少埋怨,再有多少不满,也不会责怪大笠,只会流泪,她的眼泪能把一切都传递给大笠。

大笠看楚娥哭得伤心欲绝,更加烦恼。他心情也糟,他也知道不该对领导挥舞拳头,他也后悔莫及,可他确实忍无可忍。当时没一个人帮他,都想讨好领导,众口一词指责他,都把责任推卸给他,他如同一头落入狮群的公牛,除了怒张牛角胡乱顶撞,还能怎么做?只是不幸顶撞了领导。大笠垂头丧气守望呜咽不止的楚娥,也想大哭一场。他把眼泪咽回,突然站起来,带着一身风尘一身疲惫,匆匆赶去学校,他想找狄科长检讨,拜托狄科长帮他去上面周旋,免得上面不明真相就下个处分决定。

黄昏时分大笠从学校回来,一言不发,一个人躲在厨房。楚娥觉察到大笠行为异常,摸索到厨房问:怎么啦?大笠不回答,但能听到他“呼哧”抹泪。楚娥慌忙靠上去,柔柔软软拱进大笠怀里安慰:别难过好吗?得罪就得罪了!大笠哽咽着说:不光是得罪,可能比得罪还要严重!刚才去学校,听说狄科长遭硫酸烧伤,我马上赶去医院,烧伤不算太严重,还能跟人说话。可就不跟我说,把我轰出门,像跟我有深仇大恨。肯定是怪我没拿回金牌,还把上面领导得罪,可能上面领导批评他了!

楚娥倏然脸红,她知道,不会因为没拿到金牌,而是因为楚娥抗拒。也可能不仅仅是因为楚娥抗拒,而是狄科长已怀疑,泼他硫酸的人是楚娥相好。甚至可能猜疑,泼他硫酸就是楚娥指使,所以连带对大笠也恨之入骨。楚娥深深感到对不起大笠,如果没有她与狄科长这段情仇,不会弄得狄科长与大笠反目,说不定他们还能兄弟般相处,还能相互照应,即使大笠得罪上面领导,狄科长也能帮忙疏通,大笠就化险为夷。现在通通得罪,不仅得罪还成了仇人,往后怎么办呐?不能把真相告诉大笠,楚娥无助地望着漆黑窗外。还是大笠坚强得多,沉默片刻他斩钉截铁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把楚娥搀去小院坝,一个人在厨房忙碌。他打算多做几个菜,多日没给楚娥做菜,没把楚娥照顾好又没给自己争取到前途,他没其他手段,也不善于甜言蜜语,只能靠多做几个菜补偿亏欠。

从厨房出来楚娥有些慌张,怕恶魔又躲藏在排水沟。她凝神静听,没有任何声息,果然恶魔不惹麻烦,知道大笠回来就隐身了。楚娥满怀感激,需要时恶魔就出现,不为难她不求任何回报,不像狄科长不达目的就反目成仇。如此一想楚娥稍微振奋,至少还有恶魔可以依靠。恶魔一定不会抛弃她,需要帮助时恶魔一定挺身而出。而且听恶魔说,他非常有钱,只要楚娥需要他就解囊相助。楚娥不肯接受恶魔的钱,那是偷来的钱,怎么敢随便接受。何况也没名目,凭什么拿他的钱!但能得到如此慷慨承诺,还是很欣慰,至少不会感到孤苦伶仃,不会感到穷途末路。

大笠在小方桌摆出刚买的电火锅,热气腾腾浓香扑鼻,楚娥看不见摆了什么菜,只知道大笠不断地给她搛,都是她爱吃的。好久没这样吃过了,不仅菜肴丰盛,还滚烫火热。楚娥脱去外套,仅穿毛衣也感到额头汗津津。她撩起袖管,露出雪白手臂,笑嘻嘻说:我要赤膊上阵了。其实她是肝火太旺,可能治疗眼睛时输血传染了慢性肝炎,又服用太多损伤肝功能的药物,又一直过度忧郁,她已病入膏肓。只是肝病与其他严重疾病不同,尤其慢性肝炎,患病没有明显征兆,反而表现出特别旺盛的生命力,如同蜡烛快要燃尽时,燃烧得特别快,特别明亮,但很快就要油干灯草尽。楚娥和大笠都没意识到这点,他们还倒上烧酒,嘻嘻哈哈喝酒戏耍。

楚娥暗暗感慨,还是跟丈夫在一起快活,起码不用时刻提防,无论跟狄科长还是跟恶魔在一起,总是油然而生戒备;也不用正襟危坐,随时都好扑在大笠身上发嗲撒娇;更不需要婉转含蓄,惟恐对方错误理解她传达的信号;还不需要强迫自己笑脸奉迎,不用担心得罪对方。

喝了酒楚娥皮肤发痒,稍微挠挠就出现红疹,大笠稍微懂点跌打损伤,以为粗通医术,就自以为是说,楚娥仅仅是酒精过敏。其实已表明楚娥的肝脏不能正常解毒,不能分解酒精,甚至可能已肝硬化。但谁会朝这方面想呢,大多数人都是小病不治大病不知。吃过饭稍微休息,他们又一如既往内室秘戏,肝病患者禁酒、禁色,他们却纵情纵欲,小别胜新婚,大笠又异常强壮,毫无节制只顾眼前快活。但也实在是没有太多欢乐,只好夫妻间自娱自乐,寻求饮食男女这种最低级最本能的幸福,暂时忘却烦恼忘却愤懑。

早晨醒来楚娥感到从未有过的疲乏,浑身软得像棉花糖,却又睡不着,一直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大笠一早就赶去学校,还想去主持早操,还想履行他“二校长”的职责。楚娥挨到太阳升得很高才挣扎着起床,今天三、四节有课,她不想耽误上课。昨晚胃口很好今早就一点没胃口,不吃早餐和熬夜是摧毁人体的两剂毒药,楚娥两样都占,几乎不吃早餐,经常通宵不眠。洗漱上倒一点不马虎,如今她一反常态早晨洗澡,以便提振精神。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化了妆,看上去腮艳桃红仍旧光彩照人。

大笠已给她找出轻巧的蓝幽幽手杖,她拄着手杖缓缓摸索,同时凝神静听,恶魔是否还来尾随?走不远听到“咣当”一声开门,随即就是一股熟悉气息扑面而来,原来恶魔守候在隔壁中医推拿房。楚娥又惊又喜,不过假装不知不觉,继续朝前摸索。感觉到四周没人她轻轻招手,恶魔马上凑上来,楚娥笑意盈盈问:怎么躲进那种肮脏地方?恶魔低声说:原先不知道,这推拿房还是个好地方。我包下一个单间,可以睡觉可以吃饭,还可以照看你。楚娥掩上嘴吃吃笑着问:还有小姐照顾是不是?恶魔嘻嘻哈哈说:这你也知道啊?怎么没早点想到这地方!楚娥却想:要是一开始就躲在推拿房,怎么摸到屋后小院坝,怎么给你接近的机会,你该感谢排水沟,虽然委屈你一点!转念又想到:似乎恶魔的意思,要是早知道推拿房可以过夜,他就不会躲在排水沟。难道他躲在排水沟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照看我、保护我,只是想过夜?楚娥很生气地一挥手,驱赶恶魔离她远点,她心思敏感,稍微不如意就情绪低落。像现在就娇容变色,就怒容满面,就感到沉重的失落,就猜想恶魔也像狄科长带着不可告人目的,仅仅为了过夜!

恶魔猜不出楚娥为什么突然变脸,静悄悄落在后面。楚娥尽量使自己平静,走上大路昂首挺胸,尽量给人看见她心如止水。可心头翻江倒海,感到被欺骗,差点相信恶魔的信誓旦旦,差点以为恶魔当真心甘情愿听她使唤,差点以为恶魔当真一无所求,仅仅为了补偿对她造成的伤害。楚娥很懊恼,觉得自己太天真,连恶魔的话都深信不疑。幸好及时识破恶魔嘴脸,幸好没给恶魔阴谋得逞,不然将跟狄科长一样,开始还客客气气,一有机会就现出原形,一旦被拒绝就凶相毕露。

楚娥越想越心寒,怎么会人人都不可靠?即便是大笠,虽不会像狄科长、恶魔心怀叵测,然而大笠除了一副好身体还有什么,既没有狄科长的权力,也没有恶魔邪恶的暴力和财力。楚娥甚至觉得,反而大笠要依靠她,依靠她给大笠争取前途。她还能让狄科长感兴趣,还能吸引恶魔一直尾随,只要她愿意,说不定她还能帮大笠改变命运……她越想思绪越乱,越想越灰暗,越想越觉得:可能一切都错了。应该有人牺牲,没有牺牲不可能获得。大笠什么也不肯牺牲,连尊严都要维护,只好她来牺牲。不然怎么办呐,有得有失,哪能什么都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