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真的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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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折磨

恶魔走后楚娥长长地吁口气,刚才很紧张,唯恐恶魔凶相毕露。她摸索着煮碗面条,索然无味吃了几口就撂下,继续坐在火炉边,暗暗后悔:应该让恶魔把火炉搬去卧室,不然卧室冰冷。后悔徒劳无益,只好继续待在厨房,靠她不可能把火炉搬去卧室。门外一阵又一阵寒风刮过,除此而外便是令人恐怖的寂静,楚娥再次感到揪心的凄凉,很想有个人陪她说话。大笠还要十来天才回来,这些日子谁来照顾她?她曾经以为自己不需要照顾,以为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现在才知道,所谓照顾并非仅仅饮食起居,反而饮食起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依靠。原先大笠即使不能时刻陪伴她,但在她身边,只要需要就能召唤大笠,不会感到心无所属栖栖遑遑。这会儿她像遗弃的孤儿,即使手脚不再冰冷,也感觉不到温暖。她需要的是拥抱,是呵护,是喁喁私语,是开怀大笑,是对明天满怀期待和憧憬。现在只有一盆搬不动的炉火,她舀水浇熄炉火,摸索进卧室。

卧室到处冰凉,什么也看不见她还是习惯开灯,灯光不能带给她光明但能壮大胆量,不然总是担心黑咕隆咚中隐藏未知的危险。她和衣躺在床上,盖上两床被子。要是大笠在身边,大笠会先把被窝焐热,然后热烈迎接她,欢乐无限嬉戏。没有大笠在身边,她只能一切靠自己。她特别怕冷,必须等到被窝暖和才脱卸冬装,可不脱下厚厚冬装被窝就很难暖和,反而感到越来越冷。

她侧身望着窗外,雨水停了冷风仍飕飕灌入,她从没感到如此寒冷,即使寒冬腊月大笠也喜欢光着膀子睡觉,滚烫的身体就像个火炉。她第一次感到需要挂个厚厚的窗帘,眼前漆黑便感到自己处在黑暗中,不需要遮蔽,这时才强烈意识到卧室太敞露,太不安全,否则昨晚也不会给恶魔窥见卧室里发生的事。由此而来又想到,恶魔临走时说“再也没人敢打你主意”,显然狄科长确实是遭恶魔所害。她十分不安,再次产生罪恶感,再次觉得狄科长是因为她才被害。如果她能一开始就坚决拒绝,如果提醒狄科长窗外有人,如果当时有窗帘,狄科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这一切怨谁呢,如果不是狄科长居心不良,如果不是狄科长乘人之危,能落到这一步吗!可是,她又想到一个成语——诲淫诲盗,展露财富是引诱小偷,展露姿色是引诱异性。她也在展露吗?她不得不承认,她一直在努力博取狄科长好感,听到狄科长说话她就神情专注,就一脸笑容,就有些羞涩。连狄科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狄科长面前展露?因为那是领导,那是依靠,那是主宰她和大笠命运的人。

这么一想她又产生堕落感,觉得自己潜意识里深藏着不可告人的交易动机。可除此而外她怎么抗拒生存压力?人家随时可以剥夺她工作机会,她已经残疾;随时可以收回宿舍,这是公家的房子;随时可以让大笠只是做体育老师,大笠本来就是体育老师……只有博得狄科长好感,才不用担心工作,不用担心住房,不用担心大笠的前途。最终还是把狄科长得罪了,只因为守住了贞操。这样的坚守有什么意义?她并不想摧毁自己道德底线,但又强烈感觉到,生存压力正在摧毁她的一切,从肉体到精神。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可能她坚持不了多久,她非常疲惫,感到自己从肉体到精神都即将崩溃。

第二天很晚才起床,她不想一早就去学校,她很累,打算放弃抗争。一切都不可挽回,只好认命。如果狄科长一定要报复,比如找茬辞退她,比如收回宿舍,比如阻断大笠前途,那也只好接受,靠她和大笠什么都不能改变。

挨到九点出门,出门她就想:恶魔还来吗?她没带那根木棍,用恶魔留下的雨伞做手杖,地上湿滑,每跨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她却不时回头。忽然感应到什么,她喜不自禁打趣:像个幽灵!恶魔几步就靠上来,笑嘻嘻问:走走就回头,等我吧?楚娥确实心存期待,确实希望恶魔继续护送她,但不肯暴露自己心思,靠恶魔护送算什么!没想到恶魔已看出她心思,还一语戳穿,楚娥又羞又恼嗔怪:胡说什么呀!恶魔“啪啪”拍打自己嘴巴:是我胡说,是我胡说。他伸出手说:路太滑,怕你摔倒。楚娥本能地缩回手,不要恶魔搀扶,低声解释:我家大笠眼睛容不得砂子,还是继续隐藏吧。恶魔可能满脸沮丧,但也善解人意,一点不强求,稍微落后几步不远不近只是尾随。

下午楚娥刚出校门恶魔就像如约而至,他们几乎达成默契,楚娥任何一个表示恶魔都能看懂。需要指引时,楚娥拿手指点一点,恶魔就上来告诉她向左还是向右,然后楚娥摆摆手,恶魔就隐身在来来往往人流中。

楚娥到家恶魔就离开,楚娥也急切地摸索到屋后小院坝,坐在椅子上静悄悄等待。听到气喘吁吁声,楚娥微微脸红,娇声斥责:不要你陪,做你该做的事。恶魔喘息着说:我没事,那些事都我弟兄干,我是老大。这些你不懂,也别问。可楚娥非常想知道:那你何苦呢,为什么甘心做我……本来想说甘心做我哈巴狗,忽然意识到不妥,她掩嘴笑起来。恶魔笑着鼓励楚娥:说啊说啊,甘心做你什么?楚娥笑而不答,恶魔找张板凳坐下说:这地方真好!他目不转睛看着笑容满面的楚娥,顿一顿说:你们学校的事我样样都留心,连大笠要出差我都知道。当时真担心呐,下来谁照顾你?都说狗急跳墙,我真的就从对面水泥厂翻墙过来。嘿,没想到有条排水沟,还有个可以藏身的窟窿。你看我现在很方便,前面不远就是排水沟出口,我从那头进来,一看有人就藏进窟窿,谁也看不见……楚娥马上联想到《西厢记》中张生翻墙幽会崔莺莺,打断恶魔的话:胡说什么呀,再胡说撵你走!

恶魔不知楚娥为什么突然变脸,不会猜到楚娥联想到私情密约,急忙煞住话。这是他最讨人喜欢的一点,不要他说话他就一句不说,甚至可以一直不说,只是默默地守望或者尾随。楚娥也不想多说,怕话多人亲近,她并不想跟恶魔太亲近。跟狄科长的交往就是教训,稍微亲近对方就得寸进尺。她更愿意跟恶魔保持距离,保持必要的刺猬距离。据说刺猬怕冷又怕孤单,冬天挤靠在一起抱团取暖。可挤靠太紧相互刺伤,相隔太远又不能相互取暖,因此都掌握一个适度距离,既可避免刺伤又能互相依靠。楚娥从小就习惯拿这种刺猬距离作为交往原则,包括跟父母的关系,父母蛮不讲理非常专制,要她一切都顺从,考上大学她才逃脱父母掌控。为此她还写过一首俏皮诗:

惹不得喂不饱,

远不得近不好,

离不得亲不了,

恨不得爱不少,

困守一间房,

天地实在小。

我心千里外,

逃又无处逃,

恩怨情仇如虎牢!

楚娥摸索着支开画架,摸出画板、油膏、画笔,要恶魔别吱声只管看她画画。恶魔果然就不吱声,但并非看得入迷,她的画连大笠都不能完全看懂,恶魔更不可能看懂。大笠曾拿上几幅画送给学校老师,人家扔进字纸篓,不觉得这是美术,更像小儿涂鸦。大笠尝试着卖给画廊,一幅也卖不出,主要是不认可楚娥的画法。而楚娥又不具备开宗立派的影响力,她在绘画上是无名小卒。但她仍要坚持自己的画法,双目失明不可能写实,她就画人的灵魂,灵魂很难被人理解,所以在得知大笠拿画送人、拿画出售,她非常生气,在她看来这是拿她的灵魂给人羞辱。她之所以坚持画画,仅仅是需要倾诉,大笠不可能一直听她倾诉,她有些心事对大笠也不便倾诉。她的画带有明显的梦幻色彩,像在画自己的梦,区别仅仅在于,梦是欲望的无意识发现与满足,她的画是欲望的有意识发现与满足。

听不到恶魔“啧啧”称赞,只能听到十分压抑的叹息,这叹息近似痛苦呻吟。可能楚娥的画笔像鞭子,正在狠狠抽打恶魔的良心,如同棒喝他:看你都做了什么?恶魔!要不是你害得楚娥双目失明,楚娥眼前将是多么美丽。现在画出再美的图画也看不见了,楚娥眼前只有黑暗……

正在楚娥聚精会神画着的时候,听到“呼哧”一声,像是恶魔擤鼻涕。可再一听,居然是恶魔在抽泣。楚娥惊讶地侧过身子,面对恶魔问:你在哭?恶魔哽咽着说:看你画得好难啊,样样都靠手摸,摸得满手五颜六色。都是我害的,我恨不得撞墙。你看不见我,你不知道,我难过就扯头发,头发都扯得稀稀拉拉了。

楚娥眼前浮现一副痛不欲生面孔,心头微微抽搐,不希望恶魔继续扯自己头发,她已相信恶魔真心悔过,至少在楚娥面前感到罪孽深重,不然怎么流泪,像他无恶不作的人,如果不是痛彻心扉,怎么可能流泪。而且不止一次流泪,虽然看不见他,但楚娥能强烈感应到,恶魔身负罪孽活得很痛苦。楚娥很想说:我已原谅你。可又非常希望恶魔继续悔过,不能轻易原谅。

于是楚娥说:给你讲个故事吧。在古希腊神话里,有个大力士叫底格里斯。有一天底格里斯走在路上,发现路边有个小口袋,随便踢了一脚,想把口袋踢开,却踢不走那口袋,还长大了一点。他再踢一脚,还是踢不动,还更加长大一点。底格里斯恼羞成怒,他是著名的大力士,不相信连个口袋都踢不动。于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踢,那口袋越踢越大。他又找来木棒打,也是越打越大。后来口袋长得像小山那样,把底格里斯的前进道路完全阻塞了。这时来了个哲学家,对底格里斯说,这口袋叫仇恨袋。面对仇恨应该忘记,如果非要跟仇恨过不去,只会仇恨越来越大,最后连前途也要被仇恨阻断……

恶魔茫然望着楚娥,低沉地说:你讲这些我不懂,只知道我把你害惨了,需要我做啥就说吧,能帮你做点啥我也安心点,不然总是很难过。可能干他们这行的服从交易规则,不相信仇恨可以忘记,只相信补偿。楚娥轻轻摇头,不想得到恶魔的补偿,何况补偿得了吗,即使剜出你眼睛,也不能让楚娥重见天日。但也不能轻易就饶恕恶魔,楚娥不无调侃地说:真想赎罪就听我的话,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如现在,给我洗菜做饭,然后回去,明天照样在路边等我,不许现出原形。其实楚娥只是开玩笑,只是想活跃气氛,没想到恶魔把这理解成楚娥要求的补偿,果然就去洗菜做饭。楚娥想阻拦,却又再次强烈感应到,说不定真能拿恶魔使唤。人都天然地具有支配欲,也天然地具有服从本能,一切由条件决定。现在的条件是恶魔心甘情愿服从,楚娥就自然而然地取得支配地位。

恶魔很听话,一切都顺从楚娥,比胆小鬼还要百依百顺。楚娥感到匪夷所思,但又觉得十分好玩,甚至暗暗庆幸,命运并未亏待她,虽然夺走她美丽的双眼,但送给她一个忠实的奴仆。楚娥心情好极了,那种孤单无助的感觉一扫而光,她脸上重新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