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真的不重要
21907700000040

第40章 阴沟

这一天的课楚娥上得格外认真,她全身心投入,想通过上课转移自己注意力,免得总是陷入恐惧、懊悔和胡思乱想中。可并不能摆脱什么,等到下午三点下课,仍要面对必须面对的一切。本来她想等到大家都放学才准时下班,可办公室里净是关于狄科长伤势和案情的议论,她不想听这些,又不能阻止人家议论,只好再次选择回避,她去食堂买上菜就提前离开学校。

出门迎风一吹,竟然感到一阵轻松,说不清什么感觉,应该是五味俱全,但也不乏暗暗庆幸。无意中听到其他老师议论,说狄科长被毁容了,不可能继续兼任校长。如果大笠在这次运动会上,确实为学校争得荣誉,确实受到市里、区里表彰,再凭大笠事实上的“二校长”地位,即使当不上校长,大笠也可能当个副校长。果然如此的话,楚娥就能继续得到照顾,不必担心狄科长报复,或者再来纠缠她。单从这点看,那硫酸倒是帮楚娥解除了困厄,不然今后怎么面对狄科长,太疏远怕遭他报复,太亲近又怕他得寸进尺。

但楚娥并非乐意看到这种结局,而是尽量往积极方面想,免得一直陷入罪恶感中。她确实产生了挥之不去的罪恶感,如果她能心如止水,对狄科长的照顾无动于衷,就不会演变到这一步。她觉得是她祸害了狄科长,甚至想到红颜祸水,觉得她真的是祸水。如果不是因为她,大笠比现在过得幸福,至少不会遭瞎眼妻子拖累得这么劳苦这么贫穷;如果不是因为她,狄科长……唉,她越想越沮丧,越想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除了给人带来不幸还能带来什么!

本来她的生活还有一丝光亮,她能从内室秘戏中获得欢娱。当她与大笠尽情享受这种欢娱时,她会暂时忘记不幸,至少那一刻她觉得生命很有意义。同时在得到赞扬时,在听人家夸她漂亮时,她会油然而生一分珍重,觉得生命值得珍惜。现在她差不多绝望,无论多么美丽动人,她也不能喷红吐艳,甚至不能放飞自己的渴求,只能孤寂地闭锁在家,为丈夫坚守贞节。其他人好歹还能结识几位异性朋友,即使朋友间纯洁无瑕,也能获得感情上的慰藉。而她,终于等到一个能给她带来欢乐的狄科长,却是落得这样结局。然而转念一想,她又意识到这一切是自己折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生活呢,为什么要自我封闭,为什么不能从肉体到精神释放自己……她一手拎着装菜的塑料袋,一手“橐橐”敲打路面,深深低着头小心翼翼摸索。

一阵寒风刮过,随即飘起小雨,小雨洒在她没有任何遮蔽的乌黑秀发上,像蒙上一层灰白凝霜,冰冷刺骨。正在这时她敏感地觉察到什么,她的心微微颤动,分明感应到恶魔尾随上来了。她已熟悉恶魔的呼吸和身体气味,能准确感应到恶魔的存在。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反而产生莫名其妙的期待,像等来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她喃喃自语,更像低声请求:好冷呀,能找把雨伞吗?恶魔靠得很近,即便这么轻微的声音也能听到,他一步就冲上来,受宠若惊问:当真知道我一直跟踪你?楚娥轻轻点头,随即就听到“呼哧”一声,好像恶魔哭了。可能恶魔没想到,楚娥早就知道他在尾随,也没揭穿他,也没驱逐他。恶魔感动得热泪盈眶,“呼哧呼哧”像在不停抹泪,楚娥十分诧异:他也会流泪?不过也能理解,可能恶魔真的着魔了,竟然迷恋上楚娥,如果不是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他可能会勇往直前。

楚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肯定不能接受恶魔的迷恋,但也不想伤害他的感情,楚娥只是更加温柔地问:能帮我找把雨伞吗?恶魔转身走开,很快就回来,激动不已问:帮你撑伞吧?楚娥不置可否,只是甜甜地笑笑。恶魔大受鼓舞,壮大胆子靠近楚娥,高高撑起雨伞。楚娥脸上一热,有些害羞,怕熟人看见传播到大笠耳朵。可她仍不拒绝,她给自己找个理由:正巧遇到扶弱助残的好心人,一定要送我回家,这也不可以吗?不过楚娥还是尽量少说话,怕给熟人看见,传到大笠耳朵,说她跟个英俊男子一路说说笑笑,可能就横生枝节。

她不说话恶魔也默不作声,两人静悄悄到了家门口,楚娥说声谢谢,但不急于开门,恶魔立即明白是在逐客,不许他进屋。恶魔有些心酸地说:其实我也会做饭,我也能照顾你,我不像狄狗日的,专门乘人之危。楚娥“唰”地脸红到脖子,又羞又恼,她最怕提起昨晚的事。她凌空推了一把,怒容满面嗔怪:胡说什么呀!恶魔慌忙道歉:是我胡说,是我胡说,我狗日嘴臭!楚娥气呼呼背过身子,不再理睬恶魔,直到恶魔离开她才掏出钥匙。家里冰窖似的没有温暖,没有任何生命气息,以前还有胆小鬼陪伴,现在“谁伴寒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楚娥再次感到刻骨铭心孤寂,再次感到了无乐趣。忽然想起什么,她跌跌撞撞扑向后门,像去捕获猎物。雨水还没停,不能坐在风雨中的小院坝,她倍感沮丧,意识到恶魔不可能顶风冒雨守候在排水沟,恶魔肯定回家了。

楚娥垂头丧气打开厨房门,摸索着点燃煤气炉,离晚饭还早,她想暖和身子,她感到心都冷了。这时随便出现一个人,哪怕是恶魔,她可能也喜出望外。她太需要温暖,太需要关怀,哪怕只是一句两句问候。屋外淅淅沥沥小雨像滴淋在她心头,她像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神情忧郁地守望着苍白炉火,眼前没有幻想出的面包、鲜花和春天,而是不断叠映大笠、狄科长和恶魔的形象,这些形象都很美好,想丑化也不行,她太渴望爱,怀揣了爱看什么都美好。

一阵隐隐约约脚步声,把她从梦中惊醒,她不无惊恐地悚然回头,神情冰冷地面对厨房门口,脑子里飞快闪过一连串疑问:恶魔没回家?竟敢爬上岸,他想做什么……楚娥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本能地想到摸索菜刀,必要时奋起反抗。

可能楚娥的激烈反应把恶魔吓住了,面对楚娥一副如临大敌神情,恶魔低声下气解释:如果害你,干吗躲躲藏藏?真的想弥补我的罪过,起码保护你不给人伤害。没我你不行,光牵条狗啥用啊。说出来你都不相信,看见你那狗我就生气,那畜生不中用,要是换成我,没人敢打你主意!楚娥缓缓低下头,其实她不想表现出的那么敌对,只是突然遭受惊吓。她早就相信恶魔不会再次残害她,也愿意接受恶魔的赎罪。她迟疑片刻问:昨晚把我狗怎么啦?恶魔咬牙切齿说:勒死了!那狗东西一点没用,看到陌生人哼都不敢哼一声,看到狄狗日的欺负你也不敢扑上去,这种畜生养来屁用!我当时恨得啊,如果不是勒死那畜生,我就要冲进去勒死狄狗日的!

楚娥看不见恶魔表情,但这种说话的口气很熟悉,当初她受害时,大笠就经常用这种口气说话。这种口气能传达很多信息,其中好多信息无法用语言表述,要靠心灵感应。大笠用这种口气说话时楚娥心惊肉跳,惟恐大笠做出蠢事,为了泄愤得不偿失。而听恶魔用这种口气说话,楚娥竟然喜不自禁。她完全相信恶魔当时多愤怒,完全相信恶魔当时差不多发疯,需要赴汤蹈火也不会犹豫,甚至可能为楚娥去牺牲。一个跟她没有任何亲缘的人,竟然在她可能被害时如此激愤,楚娥被深深感动。

她从恶魔的激愤感应到坚定承诺,感应到忠诚地表达,她满心欢喜,如同需要胆小鬼,她太需要这样的承诺和忠诚。虽然得知胆小鬼遇害她很难受,但更多的是另有所获的喜悦。不过她也清醒意识到,恶魔不是胆小鬼,胆小鬼百无一用却不必时刻防备,恶魔什么都可能做,控制恶魔比控制胆小鬼困难得多。好在楚娥并非“妾是杨花/郎若流水/相知便可相随”那种完全依附男人的女子,看上去她依依可人,其实骨子里非常高傲。她很有主张,还颇有手段,大笠那么难以驯的烈马,照样给她牵引上正道。楚娥对于自己这点能力不乏自信,如同当年武则天非要驯服狮子骢,面对桀骜不驯反而容易点燃女人的激情。

楚娥背过身,表明他接受恶魔的殷勤。不过她还是冷若冰霜,只是吩咐:帮我生个火炉,我找不到木炭。恶魔箭步蹿上来,在厨房里翻箱倒柜一通,搬出火炉,又找到木炭,然后问:火炉生在哪间屋?楚娥想把火炉生在卧室,晚上不至于四壁冰冷,可马上又想到:怎么能给恶魔进卧室!外面小院坝还在下雨,她说:就生在厨房。厨房狭窄,两个人转不开身,楚娥怕恶魔像狄科长欺负她看不见,故意敞开胸怀,假装不经意就搂抱她一把,楚娥摸索出板凳,紧靠门口一动不动,把时间空间都让给恶魔。一阵刺鼻呛人的浓烟随风飘散,渐渐就感到扑面而来的火热。可门口吹进寒风,吹得楚娥背心冰凉。恶魔将门关上,楚娥悚然一阵惊颤,差点厉声质问:做什么?却又意识到自己无力反抗,呼救也无人听见,恶魔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楚娥把头低垂下来,让一头乌黑的秀发遮蔽满脸惊恐和无奈,准备接受一切可能出现的强迫,而不是徒劳地反抗。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恶魔关上门坐在楚娥对面,一边生火一边喜滋滋说:好暖和,比空调舒服多了。楚娥稍微抬头问:你家有空调?恶魔不正面回答,而是说:像我们不能有家,只要给公安知道住哪儿,就一网打尽。楚娥问:那你就一直藏在排水沟?这排水沟能藏身吗?恶魔笑嘻嘻说:哪能呀!随即就很警惕地问:问这么多干吗?不会报告公安吧?楚娥别过脸生气:报告公安对我有什么好处!就算抓住你,你给公安交代,看见我跟狄科长……你给我撑雨伞,还跟来我厨房……这些话传到大笠耳朵,瓜田李下怎么给大笠解释?

恶魔看出楚娥生气了,嘻嘻哈哈逗笑:就算报告公安,也抓不到我。你不知道我姓啥名谁,连我这张脸都变了。告诉你吧,去年害你我也遭报应,在外地作案遭抓住。我怕自己吃不住拷问,把以前的案子都交代,或者其他弟兄把我指认出来,就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所以我灵机一动,给自己泼了一脸硫酸,虽然毁容了,但保护了自己。那边关我一年就放了,一年中他们也没弄清楚我究竟是谁,无非给我看了一年烧伤,还做了脸皮再植手术……

恶魔说得轻描淡写,楚娥听得惊心动魄,不无关切地问:为什么不学好,害人又害己,你值得吗?恶魔仍旧嘻嘻哈哈说:不怪我,只怪我娘老子。他们狗日的,自己没出息,拿我给他们争光。我才五岁,就送给杂技团,那是人过的日子啊?腿脚胳膊不知遭师傅掰断过多少回,接上又掰断,还要挨打。马戏把畜生整得像人,杂技把人整得像畜生。我他妈总算熬到二十多岁,杂技团嫌我年龄大,把我安排到一家国营工厂。我他妈连小学都没念过,能做啥,只好在厂里工会鬼混。后来厂里改制,工龄满二十年就要内退。我他妈最倒霉,说我五岁进杂技团就算工龄,把我内退了。只好自谋生路,除了偷我一样不会,可这能都怪我吗……

楚娥很不习惯对方的满口粗话,但也能理解,人在愤怒时远离文明,连大笠愤怒时都讲粗话,何况对方还是恶魔。不过楚娥仍制止他:在我面前请你文明点,不爱听这些!恶魔一愣怔,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煞断话,从此就不言不语。直到楚娥说她要做晚饭,不需要恶魔帮忙,恶魔才说:那就我走了,弟兄们还在等我。从此你放心吧,再也没人敢打你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