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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年导师(1)

萤辉仍旧保留学生时期习惯,一大早就起来出操,然后去教工食堂,打碗粥捏个馒头,“哧哩呼噜”边走边吃。洗过脸擦干汗,换上一身西装,又去外语岛。

校园湖泊中的外语岛,这会儿像异国他乡,好多外籍教师、外籍学生,都愿意在此交朋结友。本国的教师、学生一样喜欢在此开展国际交流,“呜里哇啦”什么语言都有,很热闹也很有趣。其实不少人来此只是调情,但不能说调情就不是学习,可能调情是学习语言的最好方法,仅仅好多人还不习惯,更像是羞羞答答地学习调情。萤辉就属于不敢调情的多数,他只想练习口语。可那些洋汉不喜欢跟他口语交流,乐意跟他交流的可能又是“同志”,吓得他慌忙回避。而那些洋妞,似乎不调情说不出话来,还安慰他:The usual thing,my dear!(亲爱的,只是件很平常的事情!)

萤辉并不厌恶调情,如能得到洋妞媚眼迷离地荡他几眼,他会魂都丢了,快乐好一阵子。但他还是躲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躲避,可以说害羞,可以说害怕,也可以说他想证明自己是学为人师、德为人范的正人君子。如同不敢跳舞却喜欢进舞厅一样,他不敢跟人调情,但经常到场。今天也一样,他羞羞怯怯回避洋妞、国妞热烈的目光,却又禁不住凑上去,手头捏本书,更像是来学习。他看见一个白人姑娘走来,有些面熟,似乎在他导师的办公室见过。也可能从没见过,他看白人姑娘都差不多模样。发现对方友善地飞荡他一眼,他举起手中书一脸严肃地问:Do you remember what the newspapers said about it?(你还记得报界怎么评价这本书吗?)

洋妞柔媚一笑,望着灌丛中一块空地答非所问:No figure on the grass in front?(前面草地上没有人吗?)

萤辉一时没反应过来:Figures?There aren't any.(人?没有任何人呀。)

洋妞不无挑逗地笑着说:I'm sorry,sir,I didn't mean to sit down.(对不起,先生,我本来没想坐下的。)

萤辉这才明白,洋妞想坐下来谈。可他心怀鬼胎,局促不安不敢迎接洋妞激情四射的目光。洋妞进一步欢笑着问:“Will you need me any more today,sir?“(今天还有什么事吗,先生?)

萤辉转身走开,像是仓皇逃窜,留下一串洋妞愤怒的声音:“Oh,rather unpleasant!“(噢,不是那么让人愉快!)……

萤辉请假回家期间,他的课由善静代授。善静在剑桥读博士时的研究方向是现金产品管理,这是投资银行业务中的“庞加莱猜想”,高深莫测。由她给萤辉代课,由她给本科生上货币银行学,相当于数学家给小学生上算术。并且善静也是广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善静开设的风险投资已成为公共选修课,任何人都可以听,但也可能一个人都不去听,对老师的要求很高。然而萤辉并不愿意善静给他代课,善静像太阳,他只是月亮,担心善静代课跟他形成强烈反差,担心那些本科生从此不再崇拜他,所以他回来就把自己的课接下。

他西装笔挺走进金融系最大的阶梯教室,他喜欢上大课,几百号学生仰望他,很有成就感,甚至产生“青年的导师”那种崇高感觉。“噼里啪啦”掌声四起,学生大多喜欢他,不仅在于他课上得好,还在于他的一表人才格外吸引学生。将近一个月没见,都热烈欢迎他,猛然发现他胳膊佩戴黑纱,掌声戛然而止。他平时就目光忧郁,现在又戴了重孝,让人觉得他满眼哀伤、满怀悲痛,仿佛稍微触动就要失声痛哭。偌大教室鸦雀无声,有人含着泪水,学生对自己喜欢的老师满含深情,看见老师满眼哀伤、满怀悲痛,他们不会无动于衷。萤辉感受到了学生的敬爱之情,他很感动,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为了表达他对学生的感激,他红着眼圈静默了片刻说:我父亲,没了……忽然鼻孔一酸,他热泪翻涌,竟至于喉咙哽咽说不下去。

说来也怪,他对父亲心存埋怨,曾经以为他不会为父亲流泪。为父亲发丧他也没掉泪,只是麻木地听从安排,要他默哀就默哀,要他下跪就下跪,要他哭了他就扯过披在头上的白麻布遮蔽眼睛。他未必没有悲伤,但哭不出,可能他认为自己是男人,当着那些妹妹的面必须表现得很坚强。也可能他不好意思哭,父亲死得很没面子,让他当儿子的连哭一声都不好意思。而现在,当着爱戴他的学生,当着对他满怀崇敬的学生,当着一双双真情流露的眼睛,他知道不能哭,却禁不住泪水翻涌。好在他立刻控制住,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货币的本质。然后用颤抖的接近泣不成声的声音说:今天讲货币的本质。顿一顿他尽量大声地自问自答:货币的本质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轰”的一声,这句并不幽默的话惹得哄堂大笑,实在是太沉闷,一笑就把气氛活跃了。萤辉迅速进入状态,开始他的传道授业、释疑解惑,直讲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把学生逗得前仰后合。

下课萤辉立刻就想回宿舍,怕善静又来纠缠他去外侨公寓。却又忽然想到:今天公布高级职称预审结果,不知善静的副教授职称能否通过预审,他身不由己来到金融系办公室。

金融系办公室聚集了不少人,有的眉开眼笑,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怒发冲冠。萤辉是金融系的留校生,不敢在系里高昂头颅,系里好多人当过他老师,或者当过他领导。他一向尽力回避,不想再次给他们揪去耳提面命,他在这里被教导七年了,不想再听人家谆谆教导。然而还是撞见他导师,一位喜欢抽烟、喜欢学生给他点烟的博士生导师。金融系并没有博士点,他只是硕士生导师,但名片上印的博导,喜欢人家称他博导。博导“嗨”一声喝住萤辉说:善静在哭,快去安慰两句。

为什么哭?萤辉油然想到:这老光棍怎么知道善静在哭?难道善静在他面前哭?博导见萤辉脸色难看,“唉——”一声叹息着就走了。

善静教研室的老师经常在外面忙碌,办公室经常空巢。即便如此,萤辉每次来也要东张西望,惟恐给人发现他频繁进入善静教研室。今天他却径直冲去,怒气冲冲想:为什么哭?为什么在那老光棍面前哭?他推门进去,果然善静在默默流泪。抬头看见萤辉,善静慌忙揩干眼泪,有些难为情地说:看我,这么点小事也经不起。萤辉“咚”的一声在她对面椅子坐下,不无恼怒地问:究竟什么事呀?善静又低下头,很无助地说:副高职称预审结果公布了,没有我。你导师帮我打听了,主要两个原因,一是我的博士学位还需要领导进一步确认,二是我的论文没有通过专家评审。

萤辉睁大眼,像在听乱说《山海经》,难以置信地问:剑桥的博士,全国有几个?哪里不好查验,为什么非要领导确认?即使非要确认,你回国一年了,干吗不早点确认?善静苦笑着说:就出在这剑桥博士上。你导师打听到,“高评委”的那些人实在想不通,剑桥博士怎么可能回国?就算爱国爱得死去活来,非要回来报效祖国,也该去清华、北大呀!

唉——萤辉只能一声叹息,他问:那论文又是怎么回事?谁在评审你的论文?善静摇摇头说:仅仅是评副教授,两篇送审论文都是送给三流专家评审,他们根本就看不懂。

唉——萤辉再次一声叹息,说有多憋气就有多憋气。连《金融家》杂志都发表过善静的论文,这规格相当于其他学科在《自然》或《科学》杂志发表论文,代表国际公认的最高水平,居然通不过三流专家的评审。为什么必须通过三流专家评审,仅仅因为他们位居三流,写不出像样的论文就当评审吗?

萤辉心头翻涌起难以名状的失落。去年还在读研究生时,他对善静崇拜得五体投地,仅仅剑桥博士这顶光环就令他高山仰止。而现在,他发现善静头顶的光环黯然失色,隐隐感到善静像山峰坍塌,原来有多高现在就有多重,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下来怎么办呢?剑桥博士评不上副教授,比闹出绯闻还要难堪。不仅难堪,还会因此怀疑善静是“克莱登大学”博士,十足的冒牌货。必须尽快想出办法,即使不能澄清也不能就这样默认。可我有什么办法?唉,唉……萤辉感到自己非常无力,又非常无助,自暴自弃想:女人都一样!包括善静,跟映雪、庶皎差不多,只会增加他负担。干吗背上这负担?他嫌庶皎是负担,不认庶皎是妹妹;嫌映雪是负担,不把映雪接来身边;现在又嫌善静是负担,实在无力承受。如同面对稀世珍宝,即使十分喜爱,即使爱不释手,如果需要为此承担太多责任,他也宁肯舍弃。他连家里的缂丝画都不寻找,就是怕给自己找麻烦。

可缂丝画能舍弃,善静能舍弃吗?他倍感沮丧,尽量去想:这一切不是善静的错!包括去年回国,也不是善静选择错误。善静只是相信了前任校长的承诺,承诺分给她一套四居室花园公寓,承诺将她破格聘为教授,承诺由她担任金融系副主任……可等到善静真的回国,校长却去国外定居了,连个副教授职称都没给她,说是副高以上职称必须经过“高评委”审定,任何个人的承诺都没用。

过后博导说,前任校长承诺过的人、承诺过的事太多了。前任校长就是因为敢于承诺、善于承诺,才引进包括善静在内的好多海外高级人才,才获得数额不小的奖励,才能腰缠万贯出国定居……博导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很难辨别,但由此一来善静有苦说不出,她不敢撒泼吵闹,不敢上京找教育部哭诉,还不能说她就是冲着待遇回国,包括想当副主任。那会显得她动机不纯,那会惹得大家鄙视她、嘲笑她。她只能说回来是为了报效祖国,如同当年的爱国者,报效祖国不计较个人得失。好在学校也给她兑现了大笔安家费,足足二十万,不然也买不起外侨公寓的房子。同时她还认识了萤辉,萤辉也沾她的光,如果不是她暗中请博导帮忙,萤辉很难留校任教。

萤辉唉声叹气一阵,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办法帮助善静,只好去想他的导师。在这个学校里,博导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也是他看来最有能耐的人。他安慰善静,这就去请博导帮忙,帮善静评上副教授,不然怎么办呐,靠他一点也帮不上忙。

善静个性内敛,几乎不与人接触,但知名度很高,除了因为她是剑桥博士,还在于她的美貌。她的美不是艳冠群芳、光彩照人,而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非常接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包括至今她还保留“妹妹头”,刘海整齐、发梢蓬松,衣服也朴素,如果不知道她是剑桥博士,可能把她与在校大学生混为一谈。一旦知道她是剑桥博士,都禁不住“啊”一声大吃一惊。她从不张放,给人感觉冲淡平和,似乎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她不屑与人争奇斗妍。其实她有些自卑,尤其在英俊儒雅的萤辉面前,萤辉像一尊雕像屹立在她心头,她感到萤辉冰冷,她的自信心不断遭到冷凝。

她总要去想,她都以身相许了,萤辉还不愿意公开他们的关系,萤辉在犹豫什么呢?她很怕萤辉始乱终弃,萤辉的英俊不仅强烈吸引善静,对那些纯情女生更有吸引力。善静尽力使自己相信:萤辉仅仅是还没做好承受婚姻的准备,还不具备成家的条件。萤辉刚刚工作,家里没钱给他,总不能把那单身宿舍就作新房。而萤辉又不喜欢安家的吵嚷,不可能去做安家的上门女婿。因此善静宁愿相信,萤辉是在努力创造成家的条件。

善静也尽力创造成家的条件。如果能评上副教授,她每年将增加上千元收入,还有可能分到一套鸳鸯房,也就具备成家的条件了。可评副教授的事……突然听到萤辉说想去请博导帮忙,垂头丧气的善静马上兴奋起来。能否帮上忙不是最重要,最令她兴奋的是萤辉愿意为她去求人。以前萤辉从不求人,善静也怕求人,只要求人就羞于启齿。包括这次职称评定,事先也没求博导帮忙,以为总归能评上,不就评个副教授吗!没想到评个副教授也如此困难,不求人就没指望。

萤辉起身准备去博导家,求人帮忙总是去家里好些。善静想一起去,她知道萤辉并不善于求人,如果她能一起面见博导,并由她亲自开口,应该更为恰当。可萤辉……萤辉一直不希望善静亲近博导,如果善静主动提出一起去博导家,怕遭到萤辉拒绝。善静脸皮很薄,几乎承受不起拒绝。她有些羞涩又兴奋不已地瞟向萤辉,通过目光荡漾传达她的期待。她表面静若秋水,其实感情非常丰富,尤其在她兴奋时,她的眼睛能秋波流转顾盼生辉。

萤辉却错误理解了善静的目光,面对突然兴奋的善静,萤辉酸溜溜地想:昨晚听到缂丝画兴奋,现在要去求那老光棍也兴奋,你兴奋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