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真的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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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妾身未明(3)

家务并不难学,像萤辉这样的人也能烧出一手好菜。他将一盒火锅底料放在油锅炒出香味,再加少许白糖、半盅豆酱、一块老姜、两片川芎、三粒八角、几段大葱,随即放入开水焯过的猪大肠,直到炒干水分再加预备好的圆骨汤。文火炖一小时后,加碗大蒜、半筲箕熟土豆、一把宽粉条、适量黄豆芽,起锅时撒上翠绿的元荽和香葱。盛在一个比脸盆还大的不锈钢盆里,端去搁在餐桌的卡式炉上,马上浓香四溢,整个房间都弥漫火辣辣刺鼻香味。等了一阵大哥、嫂嫂才接回三个孩子,立即人喊马嘶喧嚷不止,嫂嫂抱怨:出租车太可恶,专挑下班高峰交接班,只好同意司机绕道,害得多花时间还多花两块钱。安老伯说:还是应该转学,国际学校花销太大。嫂嫂“哼”一声说:穷人家只好一根象牙筷子——充当摆设。外侨公寓哪家孩子不读国际学校,国际学校都读不起还住外侨公寓,就像饭都吃不饱还用象牙筷子!善静赶紧给嫂嫂递上碗筷,怕嫂嫂借题发挥又把安家贬得一文不值,害得父母又羞愧又气恨,可能又饭都吃不下。嫂嫂瞥了一眼餐桌上的肥肠火锅,继续怒气冲冲抱怨:说过多少回了,这些喂猫喂狗的内脏吃不得,吃不得!你们不怕死,也不管孩子死活吗?善静讨好嫂嫂说:那我就去另外买点熟菜。大哥却拖住善静,朝嫂嫂一巴掌扇过去,打得嫂嫂号啕大哭。没人劝阻,大哥再飞腿一脚,把嫂嫂踹出餐厅,铁青着脸说:平时龟头缩脑,只要来人就发疯!都沉默不语,三个孩子也停止吵嚷,捧起饭碗狼吞虎咽。

萤辉给安老伯、安大婶、大哥斟上酒,善静说:为你接风,也给我倒杯酒呀。安大婶举起酒杯,抬头猛然看见萤辉挂在衣架的西装佩戴黑纱,她跟安老伯递个眼色,又来问萤辉:这趟回家,家里人都好吧?萤辉从不讲家里事,都是些羞于启齿的事,也是谜一样的事,懒得去讲!他继续敷衍搪塞,只是大概讲,家里来信说父亲住院了,结果已是不治。安大婶掰起指头算:这么说来,你父亲“头七”还没过,怎么就离开家了呢?萤辉低声说:丧葬办得简单,没有兴礼。安大婶一脸不高兴,责备萤辉:再不兴礼也要守孝啊,起码要守满“头七”啊!安大婶非常看重孝道,很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女婿连父亲死了也不肯守孝期满。萤辉闷头喝口酒,满腹怨气说:都在找我父亲丢失的缂丝画,着急惊慌谁还有心思给他守孝!大哥问:什么缂丝画?萤辉不接话,怕谈起缂丝画牵扯出他家的丑闻。他一直掩盖家里丑闻,包括善静在内,至今都不知道他家的任何事,不知道他父亲曾经服刑,不知道他父亲有私生女,甚至不知道他家还有哪些人。不过善静知道萤辉十分忌讳谈论他家庭,急忙岔开话:哎,大哥,你那美元必须抛了,买进港币。中英开始香港回归谈判,港币可能升值……萤辉轻轻一肘善静,示意善静不要怂恿大哥去黑市炒外汇。大哥看出了萤辉心思,他笑了笑,带着一分谦虚、两分客气、三分居高临下神情问:萤辉你说呢,美元会是什么走势?

大哥、嫂嫂的薪水都投进黑市炒外汇,嘴上说没亏,但也不见盈利,家庭开销主要靠善静的薪水和父母那点退休金。萤辉一直觉得善静太亏,希望善静攒点自己的私房钱。在萤辉看来儿子与女儿不同,儿子必须承担家庭开销。女儿要出嫁,女儿的收入应当藏起来作私房钱,为将来出嫁作准备。可善静为这个家倾其所有,把大哥应该承担的责任都承担了,太没道理。何况大哥根本不懂外汇买卖,萤辉担心他早晚亏得血本无归。然而善静说,大哥并非不想承担责任,大哥也在努力增加家庭收入。为了学习外汇买卖,大哥到处拜师求教,大哥已竭尽全力,她不忍心给大哥泼冷水。

现在大哥不耻下问,萤辉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兜头泼他一瓢冷水吧,怕把他激怒,而要鼓励他,又怕他跌进外汇市场的神秘深渊。以萤辉的研究生毕业,以善静的剑桥博士,还觉得货币市场波诡云谲呢!凭大哥一个工厂的普通技工,怎么敢去外汇市场虎口争食!萤辉犹豫片刻,吞吞吐吐说:我的心思都花在研究人民币上,外汇思考得不多,就不好说。

研究人民币也好啊,那么人民币有可能自由兑换吗?

大哥对什么都感兴趣,居然知道自由兑换。萤辉“扑哧”笑,他对人民币确实很有研究,十分自信地说:不可能,在可预见的将来也不可能!善静笑着问:为什么?萤辉不无得意地说:我还想写本书呢。人民币是最难破解的谜,有可能我能破解人民币的全部秘密。然后去获个什么奖,从此就不吃猪大肠了。都欢笑起来,都觉得他吹牛,不过愿意听到他的豪言壮语。他一向低调,让人觉得他缺乏雄心壮志。而这个家太需要志存高远的人,太需要扬眉吐气。连安老伯都敬萤辉一盅酒,希望萤辉加油加油再加油。安老伯还唱起民歌《阳山道》:

哎呀呀,春天来了,

春天又来了,

百花争艳,笑容满面。

这座山,那座山,

都在赞颂绿葱葱的春天,

鲜花怒放,艳阳天。

……

吃过饭萤辉就想走,他喜欢单处独居,不愿夹在一堆人中磕磕碰碰。善静却恳求他:不要着急离开,吃过饭就走父母会寒心。萤辉只好跟到善静闺房,一个不大的房间香气馥郁非常整洁。安家家教甚严,家规不近人情,对女人的管束尤其严厉。没结婚前男女不能搂抱亲吻,否则就是严重冒犯家规,必定遭棒打出门。何况安家还不打算现在就把女儿嫁给萤辉,善静至多飞快地亲吻萤辉一口,然后就面对面客客气气坐下。只能正襟危坐,家人随时可能破门而入,决不可能容许他们在这里寻欢作乐。

两人一时没话,沉默片刻善静忽然想起:你饭桌上讲的缂丝画,怎么回事啊?萤辉大概说: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不知父亲丢哪里了。善静眼睛一亮,她的研究方向是投资银行业务,她几乎本能地意识到这不是小事。急忙问:你家有文物?她兴奋得有点哆嗦:你怎么不留在家一起找啊?你慌忙赶回来做什么呀,要给人家找去了,怎么得了啊?善静的话饱含嗔怪,萤辉最烦嗔怪,他有些恼怒,十分诧异地乜了善静一眼,觉得善静很陌生,不由得想:兴奋什么呀,难道你也想缂丝画?

在萤辉看来,缂丝画代表邪恶,只要惦记缂丝画就带着不可告人的阴暗目的。如果当年父亲对缂丝画不感兴趣,就不会承诺照看庶阿姨,就不至于被整得身败名裂;如果母亲、姑姑、婶婶对缂丝画不感兴趣,就会沉痛哀悼父亲,而不是翻箱倒柜……只要对缂丝画感兴趣,就会不择手段争抢,就会使人疯狂。现在善静也关心缂丝画,萤辉感到心头堵得慌。他一直希望善静像映雪、庶皎那么纯净,他这两个妹妹就从不打听缂丝画,只是喜欢哥哥,小时候压岁钱都一分不留交给哥哥,她们跟哥哥差不多呼吸与共……这么想着萤辉思绪纷飞,陷入深深的思念中,眼眶都有点湿润了。他不再回答善静的任何问题,坚决地起身说:明天再聊吧,我太累!他起身离开,背后传来善静无限懊悔的叹息。

这会儿的黄宫像皇陵没一丝声音,单身教师都去哪里了?或者是,都要赶在十点前慌忙做完那件事?不过萤辉喜欢这样的寂静,终于得到属于自己的安宁,没人打搅,不必留意人家脸色,不必强迫自己忍受令人心焦烦躁的吵嚷。他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初夏的夜风吹拂在脸上,比少女的抚摸还温柔,还惬意。萤辉独自欢笑,当初选择一楼的三号房间无比正确。窗外一片丛林,腐殖深厚无人涉足,宿鸟不惊生灵安详,他感觉回到大自然怀抱。他把雪白的被子和枕头堆码得像沙发靠背,很舒服地窝在床头。他长长地吁了几口气,像流离失所的孩子回到母亲怀抱,说不出的愉快。这会儿他倒不困了,随手拿起枕边书,是《华尔街日报》关于人民币的讨论文章的合订本:

“七大工业国告诉中国领导人,如果某个国家按照自己的意愿影响汇率,那就是操纵市场。”

“《××日报》前不久发表了一篇社论,称我们决不会屈服于压力……”

萤辉放下书,思潮滚滚地想:老百姓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老百姓会不会认为:我们的人民币跟外国人有什么相干?噢,肯定有人这样错误地认为。如果太多的人这样认为,就太需要启蒙。

萤辉面对家庭责任十分烦恼,不敢主动承担,甚至想逃避。可他愿意忧心天下,倒不是具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崇高品质,而是如果不忧心天下,就写不出可以发表的论文,就评不上职称,就没有前途,就缺乏承担家庭责任所需要的能力。如今是仕途经济,只有学术上取得成就,才可能跻身仕途,才可能为家庭承担责任,包括给映雪找个工作。他冒出一个念头:先不忙着撰写学术论文,学术论文没人看。倒有必要写一本普及读物,普及读物能提高他知名度,先混个出名也好。比如就写人民币,让更多的人知道人民币。吴冠中先生说“中国人美盲比文盲多”,按照这个逻辑,钱盲比美盲还多呢,好多人都只是想钱,却不知道钱是什么。

如此一想,萤辉倍感振奋,差不多认为他是启蒙者,肩负着教化民众的崇高使命。可货币是个非常抽象而又非常具体的东西,如何表述才能像拿破仑主持《法国民法典》起草时所要求的那样:“让农民在煤油灯下也能读懂?”他打起腹稿。

……

如果这样表述,“农民在煤油灯下也能读懂”吗?萤辉忽然想起白居易“求教于妪”的故事,白居易的诗之所以妇孺皆知,就是经常把自己的诗念给老太婆听,还请老太婆提意见。萤辉披衣起床,他也想学白居易,他“橐橐”穿过宿舍中间走廊,去黄宫门口的沙大妈房间。

沙大妈原先是政法系的女生宿舍管理员,以严厉得不近人情著称。她把那些未来的女检察官、女法官、女警察、女律师像修女那样看管,包括不许任何男人进入女生宿舍,除非得到特许;任何女生夜里十点后归寝,必须由其辅导员来亲自证明:“情况特殊,彼姝堪怜”;还不许女生将内裤、胸罩悬挂在晾衣阳台,只能“藏羞内寝”……沙大妈的不近人情终于惹得政法系女生集体反抗,带动艺术系、中文系那些本来就躁动不安的未来明星和刀笔手跟着起哄,校方只好把沙大妈调换到更加适合她的岗位。其他系的女生宿舍比较安分,派沙大妈去管大材小用,于是安排沙大妈管理最难管理的黄宫。

黄宫里面男女混处、内外杂居,又都是单身教师,又都是文理工商等学科的青年才俊,他们的智商足以超过沙大妈,一旦他们兴风作浪,这里将比中东还要情况复杂。沙大妈自认为她洞幽察明,进进出出这么多人,据说她睃一眼就能判断出要不要蹑手蹑脚尾随上去偷听,或者贴在门缝窥探,或者通知保卫部突击查房。事实上她经常判断失误,但黄宫的人都称赞她明察秋毫,从没漏掉一个坏人,有时冤枉一个两个好人在所难免,她出发点是好的,是在维护黄宫的安全。沙大妈于是就以为她的工作当真天衣无缝,就沾沾自喜,带着如此喜悦再看面前这些人,渐渐就看不出不良现象和可疑迹象。不像看政法系那些死丫头,个个都是死丫头,个个都让她提心吊胆,如同母亲看长大的女儿,横竖不放心,生怕她们跟男孩子交往一失足成千古恨,生怕混进不良少年把那些死丫头欺负了。其实黄宫里面这些单身教师,对沙大妈不屑一顾。沙大妈主动跟他们搭话,尽力了解每个人的情况,了解过程中她不时“妈呀”惊叫:这里什么人没有啊!虽然她弄不清这个专业那个专业的区别,但那些人能给她深入浅出介绍:这个是搞精细化工的博士,正在研制新一代避孕药;那个是教刑事侦查的,政法学院毕业的硕士;还有那个是服装设计师,模样难看倒是年轻的副教授,还会武功……沙大妈很愿意跟这些人亲近,回家威胁她老头子:俺啥模样人没见过,你算啥!

沙大妈很少回家,回家老头子就逼她交钱,不然就可能给她一巴掌。她待在这里很自在,可以自己烧饭,也可以去教工食堂,可以白天睡觉,也可以夜里不歇。她很善于安排自己生活,只要得空她就收拣黄宫的废弃物,分门别类整理好,等环卫工人出运垃圾时,拜托环卫工人中她的一位老朋友帮忙脱手,时常还能获得一笔额外所得。学校总务部明确规定,沙大妈等人虽不是老师,但也不是学生,要求她们也要为人师表,也要谨守师道尊严,绝不能在校园捡垃圾。沙大妈只是收拣废弃物,整齐有序地叠码在她小屋,不算捡垃圾。

这会儿她就在弯腰整理废弃的旧书、旧报纸,抬头看见金萤辉老师进来,她一愣怔,头一次有老师来她房间。萤辉自己找板凳坐下,和颜悦色问:沙大妈,请教你一个问题,知道什么叫人民币吗?

沙大妈哈哈大笑,拍拍满手灰尘坐下,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喜滋滋问:你是闷得慌吧?寻俺老太婆开心。

萤辉认真说:不是来说笑话。我是想写本书,专门写给老百姓看,不知道怎么写老百姓才能看懂,所以专门来请教你。

中中中,就该找俺,俺能懂老百姓都懂。想写啥?

就写钱。想告诉老百姓什么叫人民币。

啥?俺老百姓还不知道啥叫人民币?

那你说什么叫人民币……

萤辉开始“求教于妪”的实践,可沙大妈很快就感到十分没趣,她起身说:啥叫人民币不关俺的事,俺只管自个儿口袋的人民币。你这些事儿找领导反映,跟俺说,不中不中!

萤辉暗暗叹息:世界上三种力量最可怕,一是权、二是钱、三是未知的神秘。善静说西方社会对这三种力量全民关注,包括对本国货币的关注,绝不亚于关心自己的账面存款。可我们的老百姓只关心自己存折上的数字,等到发现昨天十元钱买只鸡,今天十元钱买两条鸡腿时,只会怪物价上涨。物价为什么上涨?一是财政政策失误,税负太重,如同把人抽干血液;二是货币政策失误,如同给抽干血液的人输入盐水,导致虚胖浮肿……不过如此一想,萤辉更加觉得需要普及人民币知识,更加觉得有必要写一本“农民在煤油灯下也能读懂”的普及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