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真的不重要
21907700000002

第2章 妾身未明(2)

目送庶阿姨一步一回头,踉踉跄跄走向公共汽车站台,萤辉一阵揪心的难过,在他记忆里庶阿姨更像妈妈。他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院子是庶阿姨的祖宅,庶阿姨的父亲解放前是地主,又是“臭老九”,于是这院子被大部分充公,只留给庶阿姨父女一间小屋。金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政府把这座充公的院子分配给金家。后来庶阿姨父亲弥留之际,以缂丝画为条件把庶阿姨托孤给萤辉的父亲。当时不能结婚,庶阿姨是地主女儿,父亲解放后就参加革命,于是庶阿姨成为这院子里羞与人言的二房小妾。在这个拼凑的大家庭里,母亲、姑姑、婶婶从未停止争吵,父亲、二叔、姑父也少不了言语冲撞。孩子们更愿意亲近庶阿姨,差不多把庶阿姨当妈妈。庶阿姨特别温和,始终笑眯眯不发脾气,把庶皎、萤辉、映雪和二叔的女儿、姑姑的女儿统统笼络在身边,一视同仁照顾五个孩子吃饭、穿衣、学习,给予他们足够温暖的关怀。母亲、姑姑、婶婶落得清闲,几乎不管孩子,只是一心一意纠缠她们的是非。她们见面就兴致勃勃地吵,吵过了又和好如初,嘻嘻哈哈像姐妹亲密无间。突然间又可能烽烟再起,继续吵吵嚷嚷,她们把吵架当娱乐,也把吵架当谈判,通过吵架维持她们的和谐,也通过吵架捍卫各自利益。庶阿姨不招惹她们,只跟孩子们在一起,把五个孩子都笼络在她身边。这一招其实很厉害,在父亲有权有势的时候,在父亲掌控家庭的时候,庶阿姨实际上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妇,成为所有孩子的妈妈。直到父亲被捕入狱,庶阿姨才失去地位,遭到金家人集体围攻,她带上庶皎离开,去城郊的农民家租了间草房,从此不再来往。再后来,庶皎也把庶阿姨抛弃。庶皎深恨母亲把她错误地生下,让她无辜承受如此不堪的羞辱。庶皎离家出走,一走就没音信。有人说在省城看见她,母亲、姑姑、婶婶猜测,她是去找哥哥,妄想哥哥收留她。家里人立即警告萤辉:只要敢把庶皎当妹妹,他们就如法炮制,也把萤辉从这个家切割出去!即使家人不这样阻止,萤辉也不敢寻找庶皎,那时他还在念书,生活费需要家庭资助,没能力为父亲的私生女承担起长兄为父的责任。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庶阿姨瘦弱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萤辉像亲手抛弃病弱的妈妈,眼睁睁看着妈妈居无定所孤独漂泊在茫茫人海,那弯曲的腰背,承受不起巨大的黑色旅行包重压,仿佛她把整个家都背在身上。她受伤的双腿,遭来往行人撞来撞去,更加踉踉跄跄。她再次回望一眼,满脸悲伤,肯定在期待萤辉呼唤,可萤辉没有呼唤,他尽力使自己相信:或许庶阿姨在省城真的另有熟人,她就住在熟人家,那些熟人待她热情周到,还陪她寻找庶皎。她果然找到庶皎,母女俩重归于好。庶皎过得不错,庶阿姨也不回家了,母女俩继续一起生活。她们也尽力忘记金家人,如同忘记同行一段旅程的旅伴,现在船到码头车靠站,都欢欢喜喜各奔前程、各投归宿。即使还有牵挂,也仅仅是回忆往事,时间一长就模糊了,就平淡无味了,说不定还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这么想着萤辉又释然于怀。

不带沉重行李、不背沉重包袱,本来很惬意。但萤辉挤上公交车后,刚抢到座位就听到刺耳的聒噪声: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请给有需要的乘客让座……果然就有人让座,似乎不让座内心不安。萤辉暗暗叹息:那些坐特权小车的干吗不顺便捎带几个老弱病残孕?公交车如此拥挤,干吗不增开几班?他们有钱把衙门修得不像皇宫就像白宫,也不舍得增开几班公交车!他们的冷漠无情不受谴责,却把道德棍棒打在老百姓头上,哪怕挤个公交车,也要老百姓为道德服徭役,也要被迫发扬传统美德。萤辉不想让座,他对那些让座的人充满鄙视:你们就高尚了吗?花钱乘车本来就该有座位,凭什么内心不安?可他同样不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奶奶,遭人家挤得直不起腰,就压在他肩膀上。萤辉极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只好让出自己座位。由此一来确实轻松了许多,他吊着拉环探身看窗外行人匆匆,感到格外安定,一点没有漂泊感。他心头故乡不是他的家,回到省城才有归家的感觉。那些街道、楼房都熟悉,他还惊喜地发现省城更加漂亮了。这趟回家不到一个月,像是离开省城很久,他归心似箭不断地探头张望。

终于看见学校的钟鼓楼,那是束脩大学的标志性建筑,也是无数人仰望的地方。他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尽管还要两年才评讲师,但他已独立开课,他教货币银行学,金融系学生的必修课。他下车别上校徽,保安就不来盘问,就可以昂首挺胸。校园占地很大,绿化也非常好,萤辉快步走在水泥甬道上,两边古木参天,还有万年青、剑麻和低矮灌丛,浓密而不芜杂。随处可见辽阔的草坪,草坪上横七竖八躺着鲜花般少女,像彩蝶翩翩嬉戏,撩动过往男生怯生生地觊觎。各式各样建筑美轮美奂:钟鼓楼是哥特式建筑,尖尖屋顶仿佛直通上帝,让人心生敬畏;金融系教学楼是巴洛克建筑,门框、窗户的弧形曲线像国画线条飞转流动;还有出檐陡长、瓦当古朴的文庙式建筑,那是图书馆;斗拱繁复、飞檐凌空的宫廷式建筑,那是行政中心……一幢金色小楼掩映在绿树中,琉璃瓦屋顶,外墙黄色瓷砖,阳光下黄灿灿格外醒目。这是单身教师宿舍,他们把这里戏称黄宫,萤辉就住在三号房间。像学生宿舍一样,单身教师宿舍门口也挂着警示牌:

十点以后学生不得到此

留人夜宿必须提前报告

束脩大学保卫部

警示牌白底黑字,显得十分的严肃。萤辉暗暗庆幸,幸好没带庶阿姨来,自己就一间宿舍,庶阿姨来了怎么住?而要住招待所,萤辉又不富裕,他算得上一贫如洗,不敢冒充阔气。

回到宿舍萤辉快乐地清扫尘土。其实没多少浮尘,是他爱好整洁,他乐意把宿舍收拾得像少女的闺房。他不喜欢粗放,在他看来粗放接近野蛮。尤其考上大学后,大学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越来越接近“彬彬有礼而后君子”。收拾好宿舍他去浴室,必须经过金融系教学楼,他望了望那幢巴洛克建筑,正好安善静从教学楼后门出来,手里还捏着讲义,显然刚下课。突然看到萤辉,安善静微微脸红,低声问:不是说至少一个月吗,怎么提前了?你父亲……萤辉“噢”一声点点头,不想多解释。善静问:那就,我在你宿舍等会儿?萤辉仍旧只是“噢”一声,将一串钥匙递过去。

再回宿舍,窗外绿叶婆娑,几乎遮挡下午光线,房间有些昏暗。萤辉看见善静轻轻揉眼睛,似乎一直歪靠在床头打盹。萤辉问:要休息吗?善静不回答,柔情脉脉荡了萤辉一眼,目光表明她很兴奋。萤辉坐上床沿,善静低声说:我还没洗澡呢。随即就脸红到脖颈。萤辉知道,这是善静习惯性害羞,其实她急不可耐。萤辉起身拉上窗帘,又放下玫瑰色圆顶蚊帐,这样更加幽暗,掩盖了羞涩。但不能掩盖恐惧,沙大妈随时可能从门缝窥探,保卫部随时可能突然查房,他们连上衣也不敢脱,显得惊魂不定,惊惊惶惶就敷衍了那件事,几分钟就匆忙结束。马上又慌慌张张穿戴整齐,恢复一贯的衣冠楚楚,看上去善静只是来造访的女同事。他们没获得渴望的那种满足,都垂头丧气,难受得都不想说话。静坐一会儿,善静见萤辉西装佩戴黑纱,再次问:你父亲……萤辉颓然点点头,但不愿意讲家里的事,他打断善静的话:我很困,不如你就回去,过两天再去你家。

过两天?善静很清楚,萤辉不喜欢她家。善静一脸为难,希望萤辉现在就去,不然她父母知道萤辉回来了,却不去问个安,父母会不高兴。善静不知该不该央求,她再次低下头,幽幽怨怨说:不来个电话,也不来封信,不是正好撞上,恐怕我也要明天才见面!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善静流下眼泪,萤辉有些烦躁地站起来:那就去吧,去吧!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黄宫,而不是手挽手,主要是萤辉要在众目睽睽下表明,他与善静之间仅仅是同事。虽然早已超越同事关系,但不是萤辉想象的那种爱,直到现在萤辉还犹豫不决。善静是剑桥博士,萤辉的研究生论文得到过她悉心指导,他们也是因此才熟悉。熟悉后感情急速升温,不到半年就以身相许。但很快又发现,他们之间并不是那么称心如意,或者还不适应对方,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相互适应,怎样才能走到山盟海誓那一步?萤辉接近知识远离社会,做什么都靠理论指导实践,任何行为都需要求得合理解释。包括他理解的美好爱情,都是从书本上看到,或者一厢情愿妄想。等到切身面对,等到实际体验,才发现没有想象中的神魂颠倒,总是胆战心惊,怕沙大妈窥探,怕保卫部突击查房,每次都尽力压抑自己,缺乏死去活来的激情燃烧,像是无奈地屈从。

出租车在外侨公寓停下。善静家自称外侨,其实祖上几百年前就来中国了,已发生无数次混血,但仍要把自己当外侨。他们用善静的二十万归国安家费在外侨公寓买下这套房子,房子倒不错,将近两百平方米,客厅、阳台宽大敞亮。只是没汽车,也承受不起与外侨公寓相适应的高消费,时刻都感到负担沉重。父母已退休,但不去找个零工,他们放不下架子,怕丢面子,因为他们住在外侨公寓,女儿又是剑桥博士。哥哥、嫂嫂只是外资企业的普通技工,收入不高,膝下倒有三个孩子,都在国际学校念书,光三个孩子的花销每年就要好几千。这一切都是家庭成员共同负担,尚未出嫁的善静把大部分薪水贴补家用,仍经常捉襟见肘。

萤辉很不喜欢这个家,只要来这里他就愁眉不展。不过仍要装得很高兴,安老伯眉开眼笑说:天天都在盼,盼得望眼欲穿。萤辉“噢”一声,脱下西装挂衣架上,点点头就去厨房。安家男人是绝对的主人,从不做家务,安大婶又体弱多病,萤辉每次来都主动下厨。安大婶倒十分客气,对萤辉说:又辛苦你啦。正好买了她爸喜欢的肥肠,都喜欢你烧的肥肠火锅,不是正好你来,我就一锅炖了。对不起你,只好辛苦你啦!说完她点点头,去收拾晾晒在阳台的衣服,厨房活全部撂给萤辉。萤辉在家从不做家务,他是金家唯一的男孩,家人把他当标本一样维护。庶阿姨更是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连换洗衣服都每天送到他手上,怕他不分春夏秋冬胡乱穿衣。而现在,只要来安家他就是劳工,他要学习洗菜、烧菜、洗碗、收拾厨房,还要学习伺候长辈,讨人欢心。好在善静也换了衣服来厨房,见萤辉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她低声说:对不起,你又受苦了。说着她抢过臭气熏天的猪大肠,放瓷盆中清洗。萤辉见善静光洁如玉的双手使劲揉搓沾满粪便的猪大肠,他很心疼,抢过去开玩笑说:纤纤玉指,应该用来“碎揉花打”。善静左右瞅瞅,突然踮起脚,飞快地亲了萤辉一口,萤辉像得到抚慰,顿时心头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