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累了,都睡了,还有的安息了,黎明前的医院天籁无声,但并不安宁,打嗝声从重症监护病房传出:嗝儿……如同墓穴传出救命呼唤。第一声没人听到,第二声也没人听到,打嗝声开始后缀痛苦的呻吟:嗝儿——哎哟——,嗝儿、嗝儿……终于把同病房的肝癌患者惊醒,如同听到死亡召唤,他吓得猛然坐起,慌慌张张“啪”的一声揿亮苍白日光灯,大惊失色呼喊:医——生!医——生……他久病成良医,似乎很懂行,大喊大叫:不得了啦,打嗝啦,打嗝啦!随即又揿亮床头报警红灯,值班医生、护士以出警般速度冲来,这才把金萤辉兄妹吵醒。
金县长一直处于肝昏迷状态,金萤辉兄妹就趴在病房的床沿打盹。猛然间金萤辉揉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瞪着冲进来的医生、护士问:打嗝又怎么啦?医生、护士不回答,只是急急忙忙抢救。旁边病床的肝癌患者接过话,兔死狐悲般说:肝昏迷最怕打嗝,打嗝就是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妹妹金映雪“呜”的一声哭着跑出病房,其他亲人守候在走廊,歪靠在长条椅子上已进入梦乡。昨天下午接到病危通知,他们像得到奉诏晋京的圣旨,争先恐后赶来,从此寸步不离医院。现在听映雪说“差不多了”,他们都慌了神,慌得忘了哭,一拥而上相互推搡着挤进病房。
医生放弃抢救,金县长也不再打嗝,只是泪流满面。萤辉木然倚靠在门框,像看一出戏,看见当演员的母亲奋勇当先扑到父亲枕头边,声嘶力竭催逼:说出来呀,你说出来呀……同样在县剧团当演员的姑姑不甘落后,怒气冲冲拨开萤辉的母亲,凄厉哭求:大哥,不能只告诉大嫂呀……婶婶是居委会干部,懂得斗争策略,挤不上来就扯开嗓门大声嚷:要平分,平分!兄弟姐妹哪个都不是后娘养的,大哥你不能偏心啊……在物资局担任副局长的二叔顾忌自己身份,发现医生、护士窃窃诡笑、冷笑、嘲笑,他厉声呵斥:像什么样子,像什么样子……姑父像读书人,习惯动口不动手,叹息着埋怨:怪谁呢,都是大哥自己惹出来的事。就是说出来,也不会哪个独吞了,无非兄弟姐妹平分。他不说,一直不说,哪时候才说呀?可无论怎么吵嚷、怎么哭求、怎么埋怨,父亲就是不开口。萤辉母亲突然直起腰,她生气就骂人,什么脏话粗话都敢骂,她横眉怒眼破口大骂:日你们先人,都在场他咋说呀?这么机密的事,咋能当着大家说呀!姑姑跟母亲一样,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敬鬼不敬神的解放妇女,自然不怕破口大骂,她马上回敬:妈B哟,那就你们走开,大哥的悄悄话只给我说。
放你妈的屁!萤辉母亲暴跳如雷:我是他婆娘,没听说给男人送终要把婆娘撵走!
姑姑“呸”一声尖叫:巴不得我大哥死啊?眼睛还没闭呢,你就要送终?
他死了我有啥好,当寡妇?原先只是像个寡妇,当真我成了寡妇,你们才巴不得呢!
大嫂你良心遭狗吃了,我咋帮你整那娼妇的?不就看你活得像寡妇……
姑嫂俩互不相让唾沫飞溅,都是战天斗地中锻炼成长的,都高度雄性化,发生争执不习惯以理服人,而是习惯动粗撒野。但又是一家人,几十年来甘苦与共不是没有感情,不可能撕扯扭打。通常靠对骂,爱怎么骂就怎么骂,直到骂得对方没力气还击,或者双方都不想骂了,就求同存异,等到下次继续骂。
在她们激烈对骂时,其他人懒得劝,似乎还巴不得她们继续吵,免得她们无限的体力精力没有释放,掉头又找其他人骂。看她们骂得热火朝天,二叔、婶婶趁机挤到父亲枕头边,聚精会神竖起耳朵,惟恐漏掉哪怕咕哝一声。
母亲终于告饶:懒得陪你吵!姑姑也忽然意识到什么:我们光顾吵,看人家,哪像我们!她气势汹汹拨开二叔、婶婶,一定要挤到最前面靠近父亲枕头边。二叔、婶婶寸步不让,相互推搡了两把,然后就像牛顶角头挨头脸贴脸,都尽力拱到父亲枕头边。父亲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咕”声,像是被痰咯住,突然一歪头撒手人寰。静默片刻,都不肯相信,直到不得不相信才“哇啦哇啦”哭声四起,随着哭声越来越嘹亮,病房越来越空荡。
县城临街一座显赫门楼,挂出硕大的白花,很快就从里到外传出:金县长他……然而一直等到下午,县政府也没任何表示,于是静悄悄地就把金县长化成一盒骨灰。按照当地习俗,守孝不必三年,但哀悼两个七天还是必需的。可“头七”还没过,金家人就不去想死人了,他们忙得没时间哀悼、没心情哀悼,都在忙着找缂丝画。母亲、姑姑、婶婶差不多发疯,把家里掀得底朝天,只差没掘地三尺,却仍没找到缂丝画。公安也在找,说那是国宝级文物,应该归还国家;文物贩子也在找,说他们可以出价八百万私下收购;金家人更是本家外戚都在找,说那是共有财产,谁也不能独占。可金县长不知安的什么心,至死也不讲缂丝画的去向。本来一家人就磕磕碰碰,如此更是鸡犬不宁。
萤辉不参与寻找,他想尽快离开这个天翻地覆、永远吵吵嚷嚷的家。他撒谎说学校催他回去,映雪送他去长途汽车站。街道狭窄,还是石板路面,两边梧桐树枝叶交错荫冠蔽日,像是走在幽暗的洞穴。却不是走在洞穴,兄妹俩都带着重孝,特别引人注目,一路都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萤辉听不清那些人的窃窃私语,但能大概听到他们说:金县长死了,县政府连花圈也没送一个;还说县里那些局长、主任、乡镇长们,没几个念情的,都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连火葬场那些人,唉!也要勒索几条香烟才安排焚尸,不然就把金县长曝尸晾晒。如果金县长泉下有知,一定后悔,后悔他带头败坏了风气,现在的人都跟他学啦!
萤辉、映雪深深低下头,不敢看旁边。县城里不少人认识他们,不仅因为他们是金县长的子女,还在于映雪十分漂亮。萤辉也英俊挺拔,跟排球运动员差不多。还有一个叫庶皎的妹妹,也是县城里明星般人物。同时也是谜一样人物,包括他们究竟是谁的亲生?他们身上混杂了多少野男野女的血液?一路上被人戳戳点点,他们像遭鞭子驱赶。总算到了长途汽车站,映雪再次央求哥哥:随便找个工作我也肯做,就不想守在这小县城。
萤辉也想带妹妹走,可他刚工作没这点能力。而且映雪高中都没毕业,萤辉继续哄她:只要不去外面打工,在家专心自学,等你弄到大学文凭,一定给你找个好工作……这种话萤辉说过几回了,映雪未必相信,但映雪爱听,她需要的是承诺。尤其听说私生女庶皎已经去了省城,怕哥哥不够关心她,反而给庶皎找工作。她其实在提醒哥哥:嫡亲妹妹还在家待业呢,还在眼巴巴等你帮助呢!
去省城的长途汽车每天一趟,说好八点开车。车上只坐了稀稀拉拉十几个人,长途车司机很懊丧,探出身子吆喝:走啦走啦,长途短途都拉!旁边短途车司机马上怒吼:
牛圈伸出马嘴了?
没有张天师,就不认“道”啦?
……
慑于对方人多势众,长途车司机不敢继续吆喝,他下车磨蹭,点上香烟左顾右盼,眼巴巴盼望再拉几个乘客,不然这趟赚不够本钱。看见一位身背黑色旅行包的中年妇女,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赶来,脸色煞白,急促地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显然经过长途奔跑。长途车司机喜出望外问:上车吗?她点点头,瘫坐在车门,连上车都没力气。司机赶紧搀扶她,要把她的黑色旅行包接过去,她却拽紧背带不松手,司机只好连人带包将她搂抱上车,大声喊:好人好人,哪个好人扶着她点?萤辉循声望去,猛然心惊肉跳,他想别过脸,假装没看见,可中年妇女已看见他,满脸满眼都是惊喜。五年不见了,以前可是朝夕相处,那时叫她庶阿姨,其实她是二妈。
萤辉听家里人说,正是这位庶阿姨检举他的父亲,揭发父亲占她为妾,还生下私生女庶皎,还把她祖传的缂丝画霸占……过后庶阿姨十分委屈地申辩,她说是萤辉的父亲错误相信了一位领导,才有今日之患。父亲想进一步升迁,专程拜访一位威权万里的领导,送上缂丝画孝敬。领导问:哪来的缂丝画?当时父亲为了表明忠诚,如实坦白说,“文革”时期他救了一个地主出身的“臭老九”,“臭老九”感激他也信任他,临终前把女儿托孤给他,还交给他一幅缂丝画作补偿。领导仔细看了缂丝画,严厉批评萤辉的父亲:这是国宝,必须交给国家!没想到还有拒不收礼的领导,但要交给国家他十分不舍,于是他嘴上答应,回来就说缂丝画丢失了。上面不相信,揪住这件事不放,认定父亲把缂丝画藏起来了,专门派人追查。追查中意外发现,父亲不仅私藏缂丝画,还有经济问题,还道德败坏跟庶阿姨长期通奸,于是抓父亲坐牢。
父亲坐牢后金家人马上寻找缂丝画,他们相信缂丝画还在父亲手中,母亲、姑姑都亲眼见过,萤辉也亲眼见过,只是以前不知道这玩意儿价值连城。现在知道是国宝,母亲、二叔、姑姑、婶婶、姑父,无不大喜过望,如果能找到缂丝画,父亲吃几年官司也值得。可缂丝画是庶阿姨的祖传,如果不把庶阿姨排斥在外,即便找到缂丝画,也不能金家人私分。于是他们齐心协力,把庶阿姨树立成敌人、仇人,无论庶阿姨怎么解释,金家人都不接受,众口一词咬定就是她背叛父亲,祸害了这个家庭。
这些背后的算计萤辉并不清楚,于是他也一样深恨庶阿姨害得父亲坐牢,害得大家都知道父亲有个私生女,害得他和映雪、庶皎羞于见人。只要走在大街上,他们就遭路人指指点点,甚至遭到公然羞辱。幸好萤辉已念大学,他躲在省城很少回家。映雪、庶皎在念高中,她们无处躲避,在学校里遭同学集体唾弃,甚至还有人对她们动手动脚。这些人对缂丝画并不感兴趣,只对金县长纳妾养小的事津津乐道,说映雪、庶皎的父亲是全县头号流氓,映雪、庶皎就应该是婊子养的,他们馋涎欲滴期盼映雪、庶皎也做婊子。映雪、庶皎本来就漂亮,又是本县千金小姐,原先跟她们说句话都不容易,现在正好可以羞辱她们。经常看见映雪回来披头散发,都是半路遭人调戏了,有时衣服都遭撕破露出胸罩。听说庶皎也一样,有人看见庶皎遭几个小流氓追赶,幸亏遇到金县长原来的司机,不然已被糟蹋了。映雪、庶皎只好高中没毕业就退学,从此闭关在家不敢轻易出门。金家人把这一切都归罪在庶阿姨头上,坚决地把庶阿姨、庶皎切割出去,切割得越干净越减少麻烦。还不仅仅是麻烦,简直就是祸患,先不说名声,光庶阿姨母女的生活费就是沉重负担。父亲被逮捕后,庶阿姨也因为道德败坏、生活腐化而受处分,被开除公职,从此失去生活来源。父亲在世时多少还给她们一点生活费,现在父亲又死了,谁还肯照看她们,都不承认她们跟金家的关系,连发丧送葬都不许庶阿姨参加。
萤辉不想去招揽这些是非,这是长辈的恩怨情仇,作为晚辈他不该插手,也不想插手。可萤辉还是站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望了眼车窗外,惟恐给家人看见。直到看见映雪已离开,他才稍微松口气,上去扶住庶阿姨问:这是怎么啦?
庶阿姨顺势将脑袋靠在萤辉肩头,仍旧急促地喘息。等到终于缓过一口气,她断断续续说:路上慌忙,遭三轮车,撞了。
你慌忙去哪里呀?
庶阿姨坐下来,气也差不多顺了,这才说:昨晚你爸司机来讲,在龙王潭看见你妹妹,哦,是庶皎。
你去找她?她那么恨你,找到也不会理你!
起码要知道,她在龙王潭做什么呀?你爸司机说,庶皎看见熟人就躲,像是很怕看见熟人,为什么怕见熟人?
萤辉默不作声,其实四年前他就听说庶皎含恨离家出走,而且就在省城,但萤辉没去寻找,他想忘记这个妹妹,父亲的私生女跟他不相干。可也是他妹妹呀,现在庶阿姨要去找,萤辉正好在省城工作,哪怕应付也该陪庶阿姨找一找……好在庶阿姨受伤不轻,说话很吃力。也可能她知道萤辉为难,不想为难萤辉,于是她和萤辉都尽量少说话,尽量闭目养神。颠簸中萤辉昏昏沉沉还睡着了,连中午停车吃饭也没下车,他只是给庶阿姨买了一块饼,然后继续睡觉。
下车后,庶阿姨一把抢过黑色旅行包,像抢回走失的孩子,急忙背上,紧紧拽住背带,惟恐丢失。她左右张望一圈,脸上愁云密布,像迷失在都市丛林的旅客。她肯定希望萤辉热情洋溢地邀请,邀请她去萤辉的宿舍,她在省城除了萤辉没人可投靠。但萤辉一言不发,庶阿姨只好满含忧伤说:你住单身宿舍,我去也不方便。你就忙去吧,我在省城还有熟人,不用操心我。萤辉如释重负,尽管他也说了:有事来学校找。但他连学校的电话号码都没告诉对方。他确实很为难,如果收留庶阿姨,万一给家人知道了,他将被家人毫不留情地唾弃。他不想激怒家人,家人才是他的至爱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