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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孤夜(1)

全省运动会竟然冬天里举行,不过只要举行就好,大笠盼望这天已盼望很久了。他兴奋不已,信心十足表示,这次运动会上戚大嫂的儿子一定取得优异成绩,作为教练的他也将因此声名远播。说不定还能因为他为学校争得荣誉,从此命运就发生重大改变。狄科长明确表态,如果大笠拿个金牌回来,一定为大笠请功。虽然狄科长没进一步挑明,这样的请功将给大笠带来什么,但凭常识就知道,起码能拿到一笔丰厚奖金。为了争夺全省运动会的奖牌,各个地市都从财政拨出专款重奖功臣。老百姓需要救助财政无力承担,但在争夺金牌时出手十分阔绰,这是领导之间的面子之争,领导的面子永远比老百姓疾苦重要。

大笠只是放心不下楚娥,运动会在外地举行,一去要半个月,丢下楚娥谁来照顾?大笠想把楚娥带去,狄科长又不同意,怕大笠因为照顾楚娥分散精力,怕楚娥拖累大笠影响比赛。他要大笠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运动会,这次运动会不仅对大笠十分重要,对狄科长更加重要,如能拿个金牌回来,不仅给大笠增光添彩,更能给狄科长增光添彩,还能给区里增光添彩,还能给市里增光添彩。和平时期体育竞赛近似战争,胜败将影响很多人的前程,对于前程似锦的狄科长来说太需要利用这种机会给自己加分。因此狄科长说,毕竟楚娥是任课老师,停课半月显得楚娥过分特殊,对大笠影响也不好。狄科长向大笠表态,他保证安排学校后勤的殷保民师傅照顾楚娥,他要大笠完全抛开后顾之忧。大笠与狄科长早已不是原来的情绪对立,虽然还未达到亲密无间,但至少可算亲密的主仆,大笠相当于狄科长牵在手中的犬,如同楚娥牵在手中的胆小鬼,只是一个为了牧羊,一个为了导盲。

大笠走后楚娥照例反锁了前门,虽然十分寂寞,但也得到解脱,至少可以暂时不必提心吊胆。这些日子她一直提心吊胆,盲人的听觉和第六感觉特别灵敏,她能敏感地觉察到,只要她离开家门或者校门,恶魔就会像幽灵尾随,即使大笠就在她身边,恶魔也如影随形尾随其后。一开始楚娥害怕极了,怕恶魔突然泼向大笠一脸硫酸。可这样的担心从未发生,反而心头涌动一种说不出的特别感觉,甚至能想象到:一双充满罪恶而又恳求饶恕的眼睛,始终躲在人群或屋檐下、树丛中,满怀忧伤而又不无温暖地注视她。假如楚娥轻轻一招手,恶魔肯定招之即来,假如喝令他趴下,他可能像胆小鬼那么温顺驯服。说不出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滋味,应该有些尴尬、有些苦涩,但未必不带一丝喜悦。

能被人如此深切地关注,尽管那是一个恶魔,也不会无动于衷。楚娥几乎想原谅他,几乎想召唤他到跟前说:继续消失吧,就像什么也没发生!可恶魔万一把这样的召唤理解为亲切友好,因此就得寸进尺纠缠不休,万一给大笠发现……一念及此楚娥胆战心惊不敢想下去,像做了件很对不起大笠的事,越来越害怕被大笠发现,一旦被大笠发现必定两败俱伤。她怕大笠被伤害,也不想伤害恶魔,她对恶魔已不像原来那么憎恶,甚至连仇恨都消失了,如同被恶狗疯狂地咬一口,假如从此这条狗就摇尾乞怜巴结讨好她,像胆小鬼那样忠实可靠,说不定也能讨她喜欢。但大笠不可能饶恕恶魔,一旦大笠与恶魔同时出现在她面前,将令她不知所措。可两人已经同时出现,仅仅是大笠一无所知,楚娥无法阻止恶魔尾随,只能尽量不要大笠陪伴,她说自己愿意独来独往。大笠仍不放心,只要有可能就跟楚娥形影不离,让楚娥时刻都担心大笠发现尾随的恶魔,时刻都担心两个冰炭不容的男人激烈冲撞。现在大笠外出,楚娥暂时可以放下心,甚至想趁此机会跟恶魔作个了断,免得恶魔一直尾随,害得她诚惶诚恐一刻不安。

今天楚娥没课,她又去坐在屋后的小院坝。本来想提起画笔,可脑子乱极了,总要去想:恶魔知道不知道大笠外出?会不会乘人之危破门而入?他究竟想做什么,难道真的感到罪孽深重想补赎前愆?楚娥想得头疼也想不出结果,她有些焦躁,甚至想打开前门。她猜想恶魔又来了,又守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她想直接跟恶魔交涉。可仍旧害怕,怕引狼入室,她呆呆面对水泥厂围墙,高大围墙把一切都遮蔽。她稍微扭身面对干涸的排水沟,不知这条排水沟通向哪里,但肯定与外界相通,如果有人沿着排水沟一路摸索,就可能来到她面前,她打了个寒噤,感到家里也不安全。

她的感觉十分准确,果然就感觉到确实有人从排水沟摸索过来,她吓得一哆嗦,立即想到起身回屋,然后把后门也关闭。但又犹豫了,她忽然想起大学里老师讲的禅宗故事:学生问老师,怎样才能解脱自己?老师问谁捆绑你了?学生又问,怎样才能找到净土?老师问,谁污染你了?学生再问,怎样才能涅槃?老师问,谁掌握你的生死……这就是说外界并不能决定你,一切都是自己决定,回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此一想她坦然了许多,决定勇敢面对而不是回避。她神情冰冷,一动不动坐在竹椅上,假装不知道有人靠近。

那人沿着排水沟一直摸索到楚娥脚底下的驳岸,急促呼吸,呼吸声接近熟悉,楚娥猛然一阵“咚咚”心跳,听出是恶魔的呼吸声。楚娥飞快地想:他怎么敢自投罗网?假如大笠在家,假如楚娥失声惊叫,大笠肯定能抓住恶魔。难道恶魔狂妄到敢于如此藐视大笠?不不不,假如他真的藐视大笠,为什么藏头缩尾,为什么不敢特别靠近?一定是知道大笠不在家,才敢于从排水沟摸索到后门。

恶魔以为楚娥没发现他,渐渐就呼吸平缓,几乎一动不动,似乎只是守卫,没有惊扰楚娥的意思。楚娥颤抖着摸起画笔,看上去画画,实际上想拿画笔当武器,万一恶魔图谋不轨,楚娥打算奋起反抗。同时又把胆小鬼唤来身边,尽管这是一头不咬人的狗,但也能给她增添一分胆量。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只有令人心悸的寂静,寒风呜呜吹响排水沟边残败柳枝,楚娥瑟瑟发抖,连画笔也握不稳。她胡乱涂抹几片色块,假装聚精会神画画,脑子里却在想:恶魔在做什么?恶魔想做什么?恶魔十分安静,似乎并不想做什么,只是守望。可能他蹲在干涸的排水沟,双手抄在袖管,倚靠在冰冷的水泥驳岸,痴痴呆呆仰望楚娥。可能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敢说,怕像上次在花园小区,楚娥听到他声音就号啕大哭。

时间在令人不安的等待中流逝,楚娥等待恶魔开口,恶魔在等待什么呢?楚娥终于感到饿了,她起身去厨房,随便吃了点午饭,把胆小鬼留在屋后看门,她回卧室休息。一点没睡意,她始终留心外面动静,希望恶魔也回家吃饭,这么冷的天,恶魔也会又冷又饿……如此一想竟然有些难过,有些于心不忍,她很想直截了当对恶魔说:你回去吧,否则我要报警!可又不得不承认,她并不想报警,凭女人的直觉她感觉到,恶魔不会再次伤害她,反而可能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