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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仕途

大笠从未众目睽睽下流泪,这回都看见他流泪了,会场鸦雀无声,看着大笠高大的身躯弯曲成弓,搀扶楚娥一步一步离去,都不约而同地感到:唉!摊个瞎眼妻子,得不到任何帮助,又把狄科长得罪了,大笠难啊!可大笠感到的还不只是难,更感到羞愧,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直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硬汉,大家推举他做领头人时,他毫不退缩,相信自己不负众望。然而他面对笑眯眯的狄科长一筹莫展,除了怒吼就是流泪。居然当着大家的面流泪,他觉得自己太无能、太窝囊,猜想从此大家都要嘲笑他、鄙视他,把他当怂人,从此在大家眼里他一无是处。好在他确实坚强,他一把抹去眼泪,咬牙切齿想:一定要用行动证明,我金大笠绝不是怂人!

他回家把楚娥安顿好,就去建筑工地找到项目经理,跟对方义正词严交涉:不能再拆迁了,再拆迁妨碍我们进出,还威胁我们宿舍的安全。项目经理解释:这已不是你们宿舍,我们买下了,没赶你们走只是宽限期没到。等两个月宽限期到了,你们都要搬走,这宿舍都要拆除。

大笠瞪大眼睛,透露一丝惊愕和恐惧,原以为这宿舍只是可能被出售,没想到已被区教育局出售。他居高临下直勾勾盯着项目经理,低沉而又十分严厉地威胁:知道我是谁吗?去打听打听,告诉你,别动我宿舍!如果你非要试一试,第一个摆平你!项目经理稍微后退半步,摘下头上安全帽捏在手,似乎要作为防身武器。他认识大笠,知道大笠是反掱英雄,是流氓恶棍都惧怕的人物,他不想招惹大笠,推卸说:那么,我们再给区教育局商量,请他们出面做你们的工作。

果然拆迁停下来,但并非项目经理惧怕大笠,也不是区教育局怕老师闹事,而是突然发生人事变动。上面说老校长对教师们的不当行为放任自流,还暗中支持,撤了他的职,改由狄科长兼任校长。狄科长需要稳定局面,不想在拆迁上进一步激化矛盾,拆迁就暂时搁置。

狄科长上任首先抓整顿秩序、强化纪律、规范行为,包括建立严格的考勤制度。每天早操前把教职员工集中起来,他亲自点名,简短训话,要求教职员工跟学生一样出操,过后才能回到各自办公室,中途离开学校还必须向他请假。老师们懒散惯了,突然被管束起来很抵触,但所谓的抵触无非背后诅咒,没人当面对抗,包括大笠。实际上大笠比其他老师还要驯服,他已成为狄科长的帮凶。狄科长允许楚娥例外,楚娥不必出操,也不必坐班,楚娥可以来去自由。这样的照顾既是笼络大笠,也是孤立大笠,有意刺激其他老师的愤愤不平,动摇大笠的群众基础,免得大笠成为其他老师的领头人。大笠对此十分清楚,但他别无选择,除非忍心看着楚娥跟其他老师一样早出晚归遵章守纪。狄科长还授予大笠必要权力,包括由大笠主持早操,所有师生都必须服从大笠指挥。如果狄科长外出,早晨的教职员工考勤也由大笠负责。大笠甚至可以代表狄科长发号施令,狄科长只是兼任校长,他在教育局还同时担负着更重要的工作,需要一个代言人,他选择了大笠。老师们背后称大笠“二校长”,故意把“二”念成“儿”,以发泄心头的失望和愤怒。当初拥护大笠,是为了对抗狄科长,没想到大笠转变立场,相当于投降。不过也只是背后咒骂,大笠不仅代表狄科长,还代表暴力,他巨大的体型就是暴力象征,虽然他从不对老师施暴,但他高大威猛的形象就是一种威慑。知识分子嘴上说什么都不怕,其实什么都怕,尤其怕暴力,面对暴力只能俯首帖耳。显然狄科长很清楚这点,狄科长不选择金万年这种年长资深的教师,而是选择大笠作他代言人。

楚娥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她和大笠在被人议论,好多人对他们敬而远之,甚至嗤之以鼻。不过楚娥更多的是喜悦,甚至产生扬眉吐气的感觉。原先大笠只是体育老师,虽然也受尊敬,但没地位,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而现在,大笠几乎是领导,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夫贵妻荣,楚娥感到很有脸面,一直压抑的自信也有所张放。她希望大笠继续努力,不要辜负狄科长的信任,如果接下来能当上个名正言顺的领导,就跟普通教师不同,就可以享受相应待遇,也许还能领到住房补贴。楚娥并非蝇营狗苟的人,但也不是超凡脱俗的仙人,她与大多数女子一样,希望丈夫走上正道。如今的正道不是当英雄抓扒手,而是仕途经济,走上仕途就获得所需要的一切,包括住房、尊严和安全感。

大笠同样认识到了这点,很珍惜狄科长给他提供的机会。他勤勤恳恳完成狄科长交代的每一项工作,还努力争取副校长等人和其他老师的支持配合。他对自己也比以前要求严格,再也不迟到早退,总是最早赶到学校,然后在校园巡视一圈,差不多把自己当成学校的管家。与此同时更加努力地训练戚大嫂的儿子,中学里被看重的是主科老师,副科老师可有可无,很难想象体育老师能当上中学领导,除非成绩实在突出,除非不可或缺。他想沿袭老校长的思路,通过发展副科推动学校的特色教育,从而提高学校知名度,为学校拓展新的生存发展空间。假如他能把戚大嫂的儿子训练成优秀运动员,就可能声誉鹊起,就可能争取开出体育特长班,说不定还能以此为基础,将城厢中学转型发展成职业技术学校;说不定收入也能明显增加……果然如此的话,他和楚娥眼前一片光明。

大笠特别忙,楚娥尽量避免拖累大笠,就自己照顾自己。她已学会盲目做饭、洗衣服,学会这些并不难,以前无非想拿这些家务活拖住大笠,免得大笠总去抓扒手。现在大笠不再抓扒手,而是努力追求上进,楚娥十分欣慰,也就愿意分担家务,至少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初冬的早晨有些寒冷,直到阳光灿烂楚娥才出门,她不用早出晚归,可以从容不迫。她牵上胆小鬼,走过建筑工地寂静无声,她心情很好,没有喧嚣嘈杂,没有步步逼近的拆迁工人,她踏实多了。不像以前,时刻感到宿舍被蚕食鲸吞,时刻感到正在被驱逐。可她也辨不清方向了,原先主要靠声音辨别,听到轰隆隆推土机和吆五喝六拆迁工人,她就远远避让,绕到清静地带摸索前进。现在听不到声音,虽然胆小鬼可以引路,但胆小鬼能经过的地方她未必能经过。她喝令胆小鬼走大道,不要钻坑坑洼洼的近路,然而胆小鬼只想走捷径,她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跟随。突然一步踩空,楚娥“啊呀”一声掉进冰冷水坑,一口窨井被拆迁工人揭去盖子,却没拿土填实,积了小半坑臭水。楚娥挣扎着爬起来,伸手一摸,四周光溜溜,像是掉进一人多深水井。水过膝盖,恶臭扑鼻,同时感到手臂、腰胸火辣辣的痛,显然被擦伤了。楚娥从臭水中摸出墨镜戴上,大声呼喊:有人吗?帮帮我……却只有胆小鬼的“汪汪”回应。“汪汪”声中听到急促喘息,有人飞跑过来,显然十分着急,还在大口喘息就急忙伸出手,一把将楚娥拖上去。楚娥满怀感激说谢谢,这人却不回话,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喘息。楚娥猜想:可能是在远处看见她掉水坑了,立即飞奔过来,一路跑得太急,累得半天喘不过气。楚娥再次道一声谢谢,这人仍不说话,可能犹豫不决,怕冒犯楚娥。沉默片刻,他伸手牵过楚娥往回走,楚娥感到十分异常,不无惊恐地问:我们认识吗?这人可能点了点头,但还是不说话,十分有力地搀扶楚娥,小心翼翼走过坑坑洼洼路面。楚娥想摆脱对方搀扶,怕对方图谋不轨,可又十分需要搀扶,怕再次跌倒。同时还明确感受到,这人一点没恶意,只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回到家门口,楚娥用力挣脱对方,不无感激而又坚决地说:到家了,谢谢你!这人缓缓离开,但并未走远,倚靠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像是一直要守卫下去。楚娥进屋反锁了门,摸索到厨房,打开淋浴器,把一身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又急忙出门,她必须赶去上课。这回她更加小心,尽管心头着急,还是走得很慢,如履薄冰摸索道路。隐约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尽管那人蹑手蹑脚,楚娥还是感受到了,她不断猜想:那人要做什么?她有些惶恐,只是这样的惶恐很快就消失:如果要害她,什么时候都能害她。在她回家的那一刻,如果那人一头冲进去,楚娥根本无力抵抗。可那人并未这样,只是守候在屋檐下。现在他也不惊扰楚娥,只是尾随其后。楚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紧紧牵牢胆小鬼,那人要是过于靠近,胆小鬼多少会作出些反应,也好提醒楚娥严阵以待。

一路什么也没发生,直到楚娥走进学校大门,那人才不声不响离开。楚娥迟到了,没人责怪她,并非完全因为同情,更多的是因为她是大笠的妻子。如今大笠如日中天,随时都可能成为真正的领导。楚娥感受到了这种优待,这样的优待足以让任何女人自豪,她很愉快地走进教室,没解释她为什么迟到,只是说了声:抱歉。布置了学生的功课后,她静悄悄坐在讲台,仍在回想那位帮助她的好人:会是谁呢?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为什么跟在后面,他要做什么……这么想着想着,猛然一阵惊颤,她惊恐万状,终于想起那个残害她的恶魔说:一个人走在路上,只是牵条不咬人的狗啥用啊?随便起个歹心就把你再害一次。从此我有好多放心不下,一直悄悄护送你。只要看见你跌跌撞撞的样子,有时遭人家撞得仰面八叉,我就很难过……难道就是那恶魔?楚娥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如果只是过路人,只是好心人,不会那样行为反常近似鬼鬼祟祟。恶魔要做什么?如果想继续害人,他早就可以下手。难道他真的良心不安了,真的想赎罪……楚娥越想越害怕,再次陷入未知的恐惧中。自从双目失明后,她看不见这个世界,如同一个人走在漆黑路上,经常陷入未知的恐惧中。她想马上告诉大笠,那恶魔在跟踪她……可她又犹豫了,一旦大笠知道恶魔还在这座城市,而且十分嚣张地抛头露面,大笠会怎么反应?肯定又要抛开工作,放弃近在咫尺的美好前途,再次点燃仇恨,不顾一切寻找恶魔,只想报仇雪恨……这样的复仇有什么意义?即便将恶魔抓住绳之以法,或者以牙还牙剜出恶魔的眼睛,又能怎么样?何况大笠未必能斗过恶魔,怎么知道不会两败俱伤,甚至可能真的被恶魔泼一脸硫酸。想来想去楚娥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即使恶魔还要残害她,她也一个人去承受,免得大笠被损害,她更愿意大笠像现在这样努力工作争取前途。

下定决心她反而坦然了,恐惧感也随之消失,她发现自己爱大笠爱得如此之深,为了大笠不被牵连、不被伤害,她宁肯独自面临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和苦难。然而想到恶魔可能再次残害她,她还是不能视死如归,她有些恍惚,一直坐在课堂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