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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屈从(2)

中午休息期间,都去学校会议室,不仅老师来了,连勤杂工也来了。他们中分为四类,像金万年这样的老教师,房改前拥有一套学校分配的公房,房改时花几万元就转换成自有住房。据金万年说,他那房子质量不好,年久失修设施又简陋,还排水不畅,下雨就积水,环境污浊,已列入危房改造规划。一旦改造就要拆迁,他希望教育局出面,以组织的名义跟拆迁公司协商,适当提高拆迁补助标准。否则单靠老师微弱的个人力量,面对拆迁公司强大的集团力量,根本不能对等谈判。而老师们又不是刁蛮撒泼的人,都不愿做钉子户丢人现眼,只能继续依靠组织。他们依靠组织已成习惯,没有组织出面像无依无靠的孤儿。

第二类是金大笠这种住在宿舍的年轻教师,一旦宿舍拆迁,住哪里去?如果非要逼迫他们自己买房,能不能给点住房补贴?

第三类是岳上松这种民办转公办的教师,至今还住在郊区农村,连宿舍都没分到一间。而乡下又搞“农村城镇化、住宅小区化”,农民也住进住宅小区。住宅小区必须花钱买,他们买不起,人家就说他们家老房子是危房,要强行拆迁。拆迁了他们能不能在学校分间宿舍,或者申请点住房补贴?

最后一类是殷保民这种临时工,在学校做了三十多年勤杂工,如今房无一间年纪又大了,万一被学校辞退,辛苦一生还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吗……会议室吵吵嚷嚷,都很激动,老师有知识没权力,只能抱怨:

原先看病不要钱、上学不要钱、住房不要钱,都是公家负担。现在经济增长百分之十、税收增长百分之三十,反而看病自己花钱、上学自己花钱、住房自己花钱,公家的钱都花哪里去啦?

下来怎么办呐,一千多块工资怎么买房?一直实行低工资制,就是贯彻“国家拿大头、集体拿小头、个人拿零头”。个人这点零头只够穿衣吃饭,本来就不包括住房、医疗、教育的费用,而是等到再分配时才体现。可我们只参加一次分配,再分配把我们排斥在外了。

爷爷辛苦一生挣了一座自己的宅子,父亲辛苦一生挣了一套单位分配的房子,我们呢,辛苦一生能挣回一套自己的房子吗?

……

狄科长独自一人坐在主席台,不回答老师们接二连三地提问,而是居高临下盯着前排中间的金大笠,他知道大笠是领头人。等到吵嚷得差不多了,狄科长突然笑眯眯说:我看你们是抗议,而不是对话,金大笠老师你说呢?顿时鸦雀无声,都仰望着狄科长笑眯眯的白净脸皮。看上去狄科长三十来岁,面相也斯文,但话一出口就射出罡风煞气。怎么变成抗议了?在大多数人观念中,抗议就是聚众闹事,就是造反,就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楚娥敏感地觉察到,连大笠都微微一颤。虽然楚娥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四周的气氛。甚至能感觉到,有的老师悄悄退场,惟恐被牵连。大笠猛然站起来,发出他特有的雄狮般低沉而又接近震耳欲聋的声音,他说:请你就事论事,不要无限上纲。我们怎么抗议了?

狄科长仍旧笑眯眯说:知道抗议是违法行为,那就好,那我们就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对话。不过我要再次提醒,除了法律还有纪律,还要遵守教师行为准则。我们之间不是雇主与雇员的关系,我们是人民教师,人民才是我们的雇主,我也只是人民的公仆。所以我不是来跟你们讨价还价,只是解释政策,如果政策上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向我咨询;如果想乘机胁迫领导,要领导作出什么承诺,那就不是对话,是聚众闹事。那是什么后果,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不用他说得更明白老师们也知道,聚众闹事就是严重违法乱纪。可是,一直教育学生遵纪守法,一直迫使学生遵纪守法,现在面对狄科长要他们遵纪守法,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不想违法乱纪,然而如果遵纪守法,就要服从一切合理、不合理的安排。他们之所以吵吵嚷嚷,就是不肯服从这样的安排,就是想抗争。可抗争等于刁民闹事,将面临违法乱纪的严重后果。楚娥使劲扯动大笠衣袖,她很害怕,怕狄科长说大笠带头闹事,一旦认定大笠带头闹事,说不定遭开除。开除了大笠能做什么?留在学校还算体育老师,一旦被开除,除了有张文凭就是有身力气,而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文凭和力气。楚娥扯动大笠衣袖要他坐下来,低声央求:我们只是咨询政策,不吵不闹好吗?

这话竟然被主席台上的狄科长听见,狄科长笑眯眯看着楚娥说:这态度很好。如果都抱着肖楚娥老师这种态度,我们今天的对话肯定富有成效,否则只会导致某些人犯错误。

楚娥倏然脸红,万万没想到仰之弥高的狄科长竟然认识她,还亲切地称呼她肖楚娥老师。她看不见狄科长是怎样一个人,但能听出狄科长的话很温暖,如同得到领导当众表扬,她有些羞涩。以前她从不在意一句两句亲切称呼,亲切称呼她的人太多了。自从双目失明后,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自信心被冰封雪冻,她满怀自卑。现在听到狄科长众目睽睽下亲切称呼她,她受宠若惊,那可是教育局的领导,是能够解释政策的人,是校长也要惧怕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她?

楚娥一阵耳热心跳,冰冻已久的自信心再次蠢蠢欲动,她不期然而然想到,那时在大学里,她是校花,好多陌生人只要睃她一眼,就四处打听她是谁。楚娥缓缓抬起头,近似感激地仰望狄科长,想给狄科长留下美好印象,甚至想讨好狄科长。双目失明后她经常感到无助,大笠空有一身力气,并不能带给她所需要的尊严。而狄科长,随便一句话就可能让她获得照顾,甚至可能不再收回她宿舍,说不定还能破例给她发放住房补贴。如今一切都是领导说了算,狄科长正是这样的领导,他可以决定一切。

大笠经不住楚娥一再拉扯,十分不情愿地坐下,但仍高昂头颅,继续保持宁折不弯的样子。其实他已胆怯,那时他连公安的枪都敢抢,发现扒手就冲上去,一点不害怕。也不惧怕领导,在抓扒手的一年多里,他上课马马虎虎,毫不在意是否激怒校长,毫不在意是否可能被辞退,做什么都一往无前。他怕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光脚不怕穿鞋的!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瞻前顾后,包括放弃报仇,全力以赴上课,一丝不苟训练戚大嫂的儿子,尽力为学校争取荣誉……

他重新回归主流,不知是在适应还是被驯服。虽然他把心存不满的老师动员起来,煽动得群情激愤,要跟狄科长针锋相对抗争,不达目的就大闹天宫,甚至准备罢课,然后集体上访。可是,一见身边楚娥无依无靠的样子,他又动摇了,他可以不顾一切做领头人,可以跟当权者抗争到底,可他万一遭到报复,万一被开除,丢下楚娥谁照顾?他打个激楞,感到浑身发冷,沸腾的血液迅速冷却,只是为了表明坚强不屈才高昂头颅。

会场寂静无声,狄科长以逸待劳般笑眯眯盯着大笠,可能想看大笠能玩出什么花招!同时不断睃向大笠身边的楚娥。其他老师似乎在等大笠振臂一呼,但也可能在看大笠笑话:吵呀,闹呀,怎么就蔫了呢?这才开头呢,怎么就怯场了,你金大笠也是怂人吗?

在令人心悸的寂静中,大笠发出呻吟般叹息,低下头咕哝一声:听狄科长解释政策吧,不明白当面请教!

狄科长哈哈大笑,摆出得胜者姿态,高屋建瓴侃侃而谈。他说:早就有人提出,城厢中学还有必要保留吗?升学率极低,生源严重不足,师资力量差,是我区教育系统的鸡肋!现在看来,至少我个人认为,起码教职员工政治素质不差,很懂得遵守纪律,很懂得服从大局,很懂得珍惜自己岗位,仅从这一点看,还是有希望的。至于当前遇到的一些困难,或者叫困惑,请大家相信,组织上也在考虑。当然啦,并不是说大家的问题马上就能解决,能不能解决取决于三个方面:

第一,态度。如果积极配合,可以适当考虑大家的合理要求;如果消极抵抗,就只好先整顿;第二,时间。日积月累的问题太多,不可能明天就把所有问题解决,必须在统一领导下有计划地分步实施。同时根据不同情况,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解决,一个人一个人解决,最终达到基本上都解决;第三,政策。所有问题的解决要以政策为依据,一切违反政策的要求都是无理取闹。比如,房改后住房社会化了,买房还是租房都是个人的事,遇到拆迁怎么办也是个人的事,组织上不可能再给大家当保姆。再比如,住房补贴问题。已经按月计提住房公积金,就是已经补贴了,怎么可能还有住房补贴?至于每月两百元、三百元住房公积金是不是少了,那都是照政策规定!还有,职工宿舍问题。房改以后不能拥有单位住房,也不能保留职工宿舍。本来我们也想保留原来的职工宿舍,可已列入拆迁规划,必须拆迁。特别要提醒大家,拆迁职工宿舍不是拆迁私房,那是国有资产,即使有点拆迁补偿,也不是你们的补贴。当然啦,作为一种奖励政策,如同奖金一样,对于特别优秀的教职员工,也不是一点不可以考虑。但前提是,这是奖励,不是福利,不能人人享有……

狄科长的话句句正确,但句句都像刀子扎在大笠心上。大笠发现金大年老师还拿出笔记本认真记,他再也听不下去,嚯然起身,忍无可忍怒吼:无非是听话的狗赏块骨头,无非拿住房补贴逼迫大家做孙子,你他妈玩我们!大笠并指戳向主席台,颤抖着厉声警告:少他妈废话,告诉你姓狄的,要拆我的宿舍,除非从我尸体上爬过去!

楚娥吓得一哆嗦,没想到大笠仍旧没能控制住,讲出这样的狠话、气话,把自己和狄科长都逼得没有退路。她恨呐,恨大笠太冲动,她十分生气地一扯蜷缩在脚边的胆小鬼,起身就走。可眼前漆黑,她脚下踉跄,被牵狗的绳子绊倒,她一头扑向坚硬的水泥地面。大笠“噌”地一步跃过去,抱起楚娥,看见楚娥额头撞出鲜血,大笠哽咽着说:回家吧,我们回家……竟至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