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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屈从(1)

时令已到寒露,楚娥穿上毛衣,姑娘们已不穿毛衣,而穿羊毛衫,她明显落后时尚。不过仍旧漂亮,毛衣整体雪白,胸前织出一朵鲜艳荷花,旁边还有“小荷才露尖尖角”字样。下午阳光温暖,楚娥牵着胆小鬼走出家门,又去花园小区散步。

巷道已被建筑垃圾完全阻塞,胆小鬼引导楚娥绕过建筑工地,沿着尘土飞扬的运输通道摸索到大路。大路一头通向学校一头通向花园小区,双向四车道也宽阔,两边绿树成荫,人行道铺设了凹凸不平的盲道。楚娥感到一路都有人注视她,可能她仍旧漂亮,也可能都熟悉她,她已在这条路上独自行走两个多月。

来到花园小区门口,保安像往常那样见到楚娥就大声呼喊:汽车,停下!自行车,慢点,慢点,给姑娘让条路!楚娥满怀感激笑笑,她已习惯被照顾。只是仍不多话,怕人家缠住她嘘寒问暖。她尽量远离行人和车辆,哪里安静就走向哪里。她走到假山边,席地坐在草坪,默默望着漆黑的眼前。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对这里并不陌生,大笠陪她来过多次,她一个人也来过多次。她十分喜欢这里,虽然这里不是她的家,但她隐隐约约预感到,她和大笠早晚要在这里安家。

阳光照射有些发热,她移位到树荫下,仍有些热,她想脱下毛衣,又意识到自己太暴露,众目睽睽下脱衣服不雅。她摸索到假山背后,这里更安静,接近天籁无声。正因为寂静无声,任何异常声音都特别刺耳。楚娥惊讶地感觉到,不远处传来呼吸声。似乎这呼吸声早就如影随形,只是以前没有特别留意,以为仅仅是无数关注她的人之一距离她太近。现在四周安宁,感觉那呼吸声十分异常,像是鬼鬼祟祟跟踪她。楚娥一激楞,吓出一身冷汗,不敢脱下毛衣,十分警惕地凝神静听,想确认是否被跟踪。

微微一阵风过,沙沙声中听到低沉呻吟,楚娥想厉声喝问:谁?可又想或许是幻听。正在这时强烈感觉到胆小鬼使劲拱她小腿,显然有人步步逼近,胆小鬼害怕了。楚娥毛骨悚然,失声尖叫:谁呀?没人回答,静默了好久才听到一声:对不起。随即又是低沉压抑的呻吟,好像很痛苦。楚娥不知所措,惊慌失措问:我们认识吗?又是一阵沉默,大约那人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暴露自己。也可能他在观察四周,在确认是否安全。还有可能缺乏勇气,他在给自己打气壮胆。过了难堪的片刻后,他终于开口,语速很快,仿佛这些话积压心头很久了,迫切需要吐露。

他说:我是你仇人。一年前就遭抓了,在外地作案被抓,所以你们找不到我。服刑一年出来,同伙提醒我千万别露面,有个叫金大笠的老师一直在寻我报仇。你不知道,干我们这行不害人就被人所害,所以我想先发制人,先把金大笠黑办了,免得他一直寻我报仇。我悄悄摸到你们学校,辨认谁是金大笠,然后悄悄跟踪。只要你们离开学校我就找机会,打算泼他一脸硫酸,让他也成瞎子。

可我越来越下不了手,看你们那么恩爱,一路上手牵手,同生同死的样子,我总要去想,已经把你害了,要是再把金大笠害了,我狗日可能害死两条人命。后来又看你经常一个人走在路上,牵条不咬人的狗啥用啊,随便起个歹心就把你再害一次。从此我反而放心不下,一直悄悄护送你,只要看到你跌跌撞撞的样子,有时遭人家撞得仰面八叉,我就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楚娥惊呆了,像是听到恶魔诅咒。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她浑身剧烈颤抖,几乎冲过去撕扯面前的恶魔。可她同时又感到天旋地转,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倒下,只能迸发出哭声。

她“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她很少这样失声大哭,似乎积压已久的仇恨终于爆发。立即有人闻声赶来,团团围住她问:姑娘怎么啦?遇到什么事想不开吗?楚娥泣不成声,只是使劲摇头,她想告诉大家赶紧抓住恶魔。可恶魔在哪里?他姓什么叫什么?而且现在肯定逃走了,上哪抓去?楚娥什么也不说,稍微平静点就急忙牵上胆小鬼离开,怕人家当她精神病,怕被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大路上熙熙攘攘喧嚣嘈杂,楚娥耳朵里只有一个声音,就是挥之不去的恶魔声音。楚娥害怕极了,怕恶魔尾随,怕恶魔又凑上来。可她还是放慢脚步,忽然冒出一股勇气,打算等到恶魔凑上来,她拼死揪住恶魔,大声呼救,说不定就有见义勇为的人赶上来,帮她抓住恶魔。恶魔却像人间蒸发,即使楚娥停下脚步,恶魔也不凑上来。不知恶魔是逃之夭夭还是不敢过于靠近,可能恶魔确实善于保护自己,只在安全时出现。如果今天楚娥不是去假山背后,而是像往常坐在草坪,把自己暴露在过往行人的眼皮底下,恶魔就不会现身。

没能等到恶魔,倒把大笠等来了。大笠回家不见楚娥,猜想楚娥又去花园小区了,他一路找来。突然听到大笠的呼唤,楚娥像饱受欺辱的孩子看到父亲,眼泪喷涌而出。如果不是在大路上,她肯定号啕大哭,然后告诉大笠:恶魔找上来了,恶魔一直在跟踪我们,恶魔打算泼你一脸硫酸……可楚娥忽然又意识到,如果告诉大笠,大笠又不安心上课了,又要找恶魔报仇。那样一来又将回到从前,大笠只想报仇雪恨。甚至不如从前,万一恶魔遭大笠抓住,一定剜出他眼睛,大笠就将故意伤人犯法,说不定也要坐牢。于是楚娥什么也不讲,她更需要如今的安宁,而不是刺激大笠报仇雪恨。

楚娥什么也不说只是流泪,大笠以为楚娥怪他只顾去学校,星期天也不在家陪她。大笠只好照实解释:去学校真有急事。区教育局可能把我们这片宿舍卖给开发商,说是国有资产,不能一直给老师占用。校长去恳求,那就给老师发住房补贴吧。可他们说,连工资都不能保证发放,哪有钱发住房补贴!那老师住哪里去?他们说自己买房或租房,房改了一律不能保留单位住房,所有单位住房包括宿舍都要处置。而且学校无权处置,他们才有权处置……楚娥不想听这些,她烦透了,打断话:不说这些好吗?回家吧,我很累了。

回到家楚娥瘫在床上,像被抽筋剥皮了,连翻身都很吃力。可睡不着,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画面:恶魔用夹着刀片的魔掌抹她脸,恶魔捏着硫酸瓶跟踪大笠,恶魔寸步不离尾随她,恶魔说随便起个歹心就能再害她一次……楚娥瑟瑟发抖,感到很冷,她艰难地脱去外套,扯过棉被把自己蒙起来。

大笠以为楚娥还在生他的气,脱去衣服也上床,接近讨好地温存楚娥。楚娥依偎在大笠宽厚的胸膛,稍微心神安定。可大笠又来说:我们几个老师商量了,打算把事情闹大,闹到市里去,闹到省里去,不然就要收回我们宿舍……楚娥轻轻呻吟着说:不说这些好吗?我不想听,头都要炸了。大笠伸出巴掌按摩楚娥额头,发现楚娥确实很痛苦,不停地拿额头碰撞大笠胸膛,像是头痛欲裂。这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让大笠心如刀绞,可他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安慰楚娥。楚娥又不肯说她为什么如此痛苦,大笠只能猜想楚娥是为了住房。

本来还想买套花园小区住房,现在连两间宿舍都要不保,大笠深深自责,不该告诉楚娥这个坏消息,楚娥承受不起一再的失望,楚娥需要的是鼓舞。大笠翻身起来,怒不可遏表示:有我在宿舍就在!楚娥吓了一跳,她太清楚大笠的为人,大笠发出的誓言绝不是儿戏,当初发誓剜出凶手眼睛,他一年多不肯放弃。如今发誓他在宿舍在,又可能执迷不悟坚守捍卫。楚娥不知说点什么好,是赞扬大笠好样的,还是劝说大笠放弃?如果鼓励大笠,这可是跟当权者对抗;如果默认下来,放弃现有宿舍,又难以平息心头愤恨。当初如果不是承诺分给他们住房,他们不会来这所学校,不会遇到恶魔,楚娥就不会双目失明。现在一切都失去,连栖身之所也要失去,不要说大笠怒不可遏,楚娥也气恨难消。

楚娥没有劝阻大笠,大笠就格外忙碌,除了上课,除了训练戚大嫂的儿子,还要跟其他老师串联,鼓动其他老师一起抗争。

这一天教育局狄科长来学校,代表区教育局跟怨声载道的老师对话。校长说他慢性胃炎急性发作,要住医院,不能来主持对话。其他领导包括副校长,也找各种理由回避,他们既怕得罪老师更怕得罪领导。于是老师们自发地推举大笠做领头人,带领大家跟狄科长对话。

大笠的火爆脾气像炸药桶,楚娥怕大笠不能控制自己,怕大笠弄得狄科长恼羞成怒。人家是教育局领导,你金大笠算什么,随便念道紧箍咒就让你痛不欲生。楚娥说她要去现场,即便帮不上什么忙,也可以及时提醒大笠,至少可以在大笠十分激动时流泪,通常她流泪大笠就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