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大笠搀扶楚娥,迎着一丝曙光,缓缓走出幽深古巷。半小时后他们出现在学校操场,校长“啊呀”一声跑来迎接,同时围上几个女教师,把楚娥搀扶到办公室。她们把桌椅靠近墙角,尽量给楚娥腾出无障碍空间,然后嘁嘁喳喳引导楚娥:摸到了吗?感觉到了吗?好的好的,这就是你的桌椅,最靠门口……楚娥很腼腆、很拘束,甚至有些惶恐,她没上几天课就遭遇不幸,跟这些老师不太熟悉,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也不想多说话,怕人家问起她眼睛,再次勾起她伤心,她只是尽量微笑,然后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大笠做完早操,忙完手头的事,这才回到办公室。校长特意安排大笠跟楚娥一个办公室,楚娥依偎在大笠身上,等待大笠给她准备必须的一切,等待大笠搀扶她去教室。
教室里鸦雀无声,五十多双眼睛惊讶地望着楚娥。楚娥不希望大笠守候在身边,她像个渴望独立的孩子,大笠在身边她反而拘谨,她要大笠离开。好在班长是女生,很懂事,不等招呼就上来守候在楚娥身边,随时准备帮助失明的老师。美术只是副科,应安排在下午放学前或自习时间,但校长一定要放在上午,他的理由是:教育家晏阳初先生说,中国之所以长期落后,就是患了“贫、弱、愚、私”四种病。晏阳初先生主张:“以生计教育治贫、以体育教育治弱、以艺术教育治愚、以公德教育治私。”因此美术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课程。
其实校长是想突出特色教育,他知道城厢中学这些学生大多考不上大学,不必突出主科,反而副科可能更重要。尤其对于女孩子,学会画画、能歌善舞、锻炼好形体,比多学点数、理、化更实用。楚娥也清楚这点,同时她还知道,艺术只为天才敞开大门,不一定学习成绩优异,普通中学同样可能发现天才。如果她能发现一个两个天才,她也可能功成名就。可她什么也看不见,怎么教学生画画?
好在她对此早有考虑,她沉默片刻深情地说:同学们,老师看不见眼前的世界,但老师心头装满了整个世界……她声音发抖,再次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楚。同学们热烈地鼓掌,鼓励自己的老师,楚娥很感动,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如果热爱艺术,应当尽量具备四个条件,足够的时间和钱,足够的压力和闲。怎么理解这四个看上去矛盾的条件?就是不要把艺术作为谋生手段,靠艺术谋生是匠人。同时不要强迫自己创作,尽可能保持心境悠闲,如同观光望景,越是悠闲越是可能发现人所未见,从而心中波澜起伏。但不要急于宣泄,而是尽量积蓄、沉淀、压缩,只有等到内心像高压锅了,才把必须爆发的情感喷发出来。日本有个诗人叫芭蕉,写过一首小诗:
当我细细看,
啊,一棵荠花
开在篱墙边!
同学们能体会这首诗的美妙吗?闭上眼睛想想,诗人可能在荒原散步,也可能走在冰天雪地,突然眼前一亮,看见一棵荠花开在篱墙边,马上产生难以名状的内心激荡,是惊喜还是哀伤?各自去体会吧!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没有所谓的对仗工整,也不押韵,连字数都不统一,按照“合辙押韵”,不像诗,只是长短句。可谁也不能说这不是诗,为什么?形式并不重要,关键是内容。这首诗中作者究竟要抒发什么?有的书中,对这首诗的注释是:“抒发失意的感慨……在深沉的感慨中寄寓着报国立功的思想。”这是打胡乱说,谁都能读懂又谁都读不懂才是艺术。绘画同样如此,用手画叫临摹,用心画叫创作,技巧并不重要,儿童画和原始壁画同样感人至深……
通常绘画都是先从画得逼真入手,可楚娥什么也看不见,无法知道学生画得是否逼真,她就另辟蹊径,先教学生画出各自内心的感受。有的学生画出似是而非的心中草原,有的学生画出似是而非的心中山岗,有的学生鬼画桃符……楚娥看不见,就请学生相互评述,再请班长把同学们推荐的好画描述给她听:怎么个好法?然后她来点评:如何掌握光影明暗,如何运用色彩,什么叫焦点透视、什么叫散点透视……同学们不能马上理解,但也兴致勃勃,至少感到有趣。尤其具备一点素描基础的人,如拨云见日十分兴奋,有提不完的问题,都很愿意把自己暴露给老师,很愿意得到老师青睐,惟恐老师因为看不见而把自己忽视。楚娥同样愉快,同学们主动敞开心扉,沟通就没有障碍,障碍是心灵闭锁的结果。
中午也在学校食堂吃饭,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不在楚娥面前说瞎子、残废等惹人联想的字眼,小心翼翼呵护她,惟恐刺激她十分敏感的神经。楚娥感受到了这种关爱,她很感动,渐渐就消除惶恐,不再感到陌生。
下午楚娥没课,大笠在校园的桉树林给她支出画架。她穿件深绿色连衣裙,几乎与枝叶茂密的桉树融为一体。她静悄悄坐在林中,空气弥散桉树浓郁的苦涩清新,比坐在屋后小院坝面对排水沟和水泥厂围墙惬意多了。同时也安全,不用像在家里紧锁房门,听不到隔壁推拿房淫荡的打情骂俏声,不用担心遭遇不测。以前她怕来学校,怕面对同事、学生,如同所有遭到毁容的美丽姑娘,宁肯永远躲避。现在她终于走出来,欣喜地发现没有多少人在意她,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忙碌。她需要的正是被忽视,至少目前不需要引人注目,她更愿意一个人坐在桉树林,自我欣赏自我鼓励。
但黄昏时分,仍要回到喧嚣嘈杂的家。好在大笠总在身边,大笠确实不再抓扒手,回到家就忙忙碌碌收拾房间准备晚饭。楚娥却要睡了,学校没有午休房间,工作一天很疲乏,几乎精疲力竭。半夜又醒来,她摸索到厨房,从保温煲摸出晚饭。吃过再也睡不着,她继续坐在小院坝,听大笠鼾声如雷,她又进入自己的内在冰山。
将要天亮时,她再次感到困倦,却睡不着,大笠的鼾声太过响亮。以前大笠不打鼾,可能现在安定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他睡得很沉很踏实,反而鼾声如雷。楚娥不去制止,打鼾不是大笠的错,非要制止只会干扰大笠休息,她选择迁就,宁肯自己少睡。以前等大笠出门她再补上一觉,现在必须跟大笠一起早出晚归,她严重睡眠不足,而她又要强打精神,加上刚刚上课很兴奋,看不出她实际上在透支生命。
大笠同样劳累,他不仅上课,还要承担全部家务,还要培养戚大嫂的儿子。在培养戚大嫂的儿子上,他花费不少体力和心力。他从武术轻功中得到启示,摸索出一套独特的训练方法,先来训练戚大嫂的儿子聚气、净心、负重。气乃本源,它“大而无外小而无内,散之可十可百可千万,合之则一灵独朗”。如同一团糯米粉,如不能凝聚,连风都可以吹散它。但一旦凝聚,将达到不可思议的强度,古代建筑甚至用糯米粉代替水泥。聚气必须净心,心中没有杂念,把心上神经修炼到牛皮一样坚韧,才能抗拒任何压力。而要做到这点,不能光靠自觉,更多的是借助压力“劳其筋骨”。
大笠给戚大嫂的儿子腰上、腿上捆绑沙袋,逼迫他去学校旁边,在一根架设于河面的水管上奔跑。捆绑沙袋后行走都气喘吁吁,还要在水管上奔跑,下面是污浊河水,脚下一滑就掉下去。不过确实有效,即使烈日曝晒下,戚大嫂的儿子也必须聚精会神,没有退路,一点不敢分心,任何犹豫都可能掉下去,只能提起一口气飞身冲过去。经过一段时间训练,他几乎脚不沾地,看上去像掠过水面飞到对岸……
这一天下课回来,巷道已完全拆除。原来借助残垣断壁遮风避雨的那条小黄狗,现在只剩瓦砾,它仍不离开,也可能无家可归,趴在瓦砾上朝大笠轻轻摆动尾巴。大笠友善地招呼,小黄狗居然跟上来。跟到家门口突然停下,十分警惕地望着大笠。大笠拿出剩饭引诱,可能它实在饿,禁不住饭香诱惑,小心翼翼跟随到屋后小院坝。
楚娥听到屋后小黄狗的狼吞虎咽声,没像原来回家就睡觉,而是兴致勃勃逗引小黄狗。大笠乘机关上门,小黄狗无路可逃,蜷缩在小院坝瑟瑟发抖。楚娥摸索着抚摸它,它不会咬人,只是颤抖得更加厉害。大笠说从没见过如此胆小的狗,楚娥却喜欢这种温顺。楚娥要大笠给小黄狗洗澡,她摸索出饼干、糖果,给小黄狗取名胆小鬼,一直抚摸一直欢笑不止,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大笠做好晚饭,在小院坝支出桌子,加上胆小鬼,像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吃了顿特别开心的晚饭。晚饭后楚娥哈欠连天,仍要逗引胆小鬼,胆小鬼也很快消除对陌生人的恐惧,围绕楚娥活蹦乱跳,敞开门它也不逃走。大笠收拾了厨房,伺候楚娥洗漱,都心情很好,又寻欢作乐。过后楚娥疲乏不堪,很快就睡着,大笠鼾声如雷也没吵醒她。一直睡到天亮,睁开眼又找胆小鬼,胆小鬼的到来带给她无穷欢乐,甚至改变了她的生活习惯。
她不像原来总是低着头,好像找回了自信,重新抬起头。她的课很受欢迎,区教育局来人视察,不相信盲人能教美术。过后他们大加赞赏,鼓励楚娥继续探索,或许能探索出独特的美术教学方法。同时赞扬楚娥本身就是一幅美丽的油画,像美国照相写实主义代表人物克洛斯画的《苏珊像》,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同样能感受到她忧伤的美丽。
楚娥还恢复了支配感。原先担心大笠受累,她尽量不使唤大笠,现在可以随心所欲使唤胆小鬼,甚至拿胆小鬼发脾气。楚娥调教胆小鬼导盲引路,调教胆小鬼给她叼来拖鞋……胆小鬼惟命是从,渐渐就不必完全依赖大笠,不必总是与大笠寸步不离,胆小鬼能准确引导她,不仅引导她去学校,还引导她步行到旁边的花园小区。这是楚娥最向往的地方,刚分配来这座城市时,她和大笠相互勉励,以后加紧挣钱,首先买套住房,然后张罗婚礼。至今也没举行婚礼,悄无声息躲藏在幽深古巷。好在终于回归正道,她和大笠都在努力朝着期待的生活接近而不是背道而驰。
星期天大笠去学校,说是要找几个老师商量大事,却不给楚娥讲什么事,怕楚娥吃不住惊吓,怕楚娥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再次熄灭。楚娥也不想打听,她知道一定不是好消息,宁肯不知道,如今她需要振奋,需要好消息,一切坏消息都可能再次令她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