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大笠下课后照例拐弯去菜场,他高大的体型十分突出,菜场的人大多认识他。不仅认识,还把他当英雄,据说只要他出现扒手就销声匿迹,连那些沽吃霸赊的小混混也望风而逃。来这菜场的顾客大多蜗居在城市,旁边就是建筑工地,不远处是水泥厂,歪歪斜斜的老街深巷到处写上斗大的“拆”字,稍微有点能耐的人都已搬走,还能来这菜场的,除了大笠这种只能住宿舍的人,就是一直建房也没房住的建筑民工和家属。这一来菜价倒不贵,黄昏时更便宜。鱼摊上的戚大嫂鼓动大笠:买两条鲫鱼吧,都翻肚子了,说死就死。便宜卖给你,两块钱,不然也死啦。大笠却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戚大嫂的儿子就在城厢中学念书,一直拜托大笠关照。可她儿子成绩太差,只是体育成绩优异。正好校长要大笠培养体育特长生,他问戚大嫂:把你儿子交给我训练,舍得吗?戚大嫂大概问了情况,欢天喜地表示:舍得舍得。就照你的办法弄吧,只要不给我弄死弄残,咋弄都成,我家孩子肯吃苦。
大笠很高兴,他知道所谓的特长生就是调教成竞赛工具,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学生。条件稍微好些的人家都不会拿自己孩子当竞赛工具,先别说训练有多苦,几乎把人扭曲成兽,不然怎么超越常人。而且前途莫测,一般人只看到领奖台上的明星,不知道好多孩子都是半途而废,拿不到奖牌也没一技之长,又把大好时光耽误,还可能落下一身伤病。这是拿一生做赌注,而且是几乎没有赢家的赌博,只有领导、教练和仅有的那么几个明星赢了。但从一个集体来说,这样的牺牲可能争取到集体荣誉,为了集体荣誉,以及集体荣誉背后的集体利益,必须有人做出这样的牺牲。同时大笠也认为,他并不是拿戚大嫂的儿子做牺牲,他对自己充满自信,相信自己能把戚大嫂的儿子培养成才,至少能考上体校,往后也能当个体育老师,总比去建筑工地当民工强。戚大嫂也不可能认识到这是一种牺牲,反而认为她儿子得到器重,即将接受栽培,她满心欢喜满怀感激,一定要把两条已经翻肚子的鲫鱼送给大笠。大笠不肯接受,仍然付给戚大嫂两块钱。倒不是嫌对方礼轻,而是他不能接受如今时代的规则。如今时代讲交易,没有行与不行,只有合算不合算。他仍然固守“智者不谋非其事、廉者不谋非其有”这种近似虚妄的教化,包括作为体育教研组负责人,他在购买体育器材时人家送点回扣他都一概拒绝。
买好菜回家,大笠健步如飞,走路一阵风响,路人看见都慌忙闪避,惟恐给他庞大身躯撞个仰面八叉。不远处是一条正在拆迁的幽深古巷,地面挖得坑坑洼洼,堆满废弃的砖瓦泥石。一条小黄狗懒洋洋蜷伏在墙脚,仍在为主人看家守院,而主人已搬走。大笠差不多翻山越岭才穿过垃圾阻塞的幽深古巷,面前出现一排砖墙瓦房,是教师宿舍。
住房制度改革后,老师们陆续搬去自购的商品房,却不肯退还宿舍,因为学校至今没有发放住房补贴,他们就以此要挟,占据宿舍不肯退让,弄得开发商的拆迁一再受阻。宿舍空着也浪费,他们就出租给进城务工的农民,或者租给人家做生意。大笠的邻居就是一家中医推拿房,其实挂羊头卖狗肉,经常出现不三不四男人,应该是嫖客。中医推拿房的小姐跟大笠、楚娥都面熟,但从不来往,甚至不打招呼,可能小姐不愿意给人知道她们底细,而大笠、楚娥知道她们是暗娼,也不跟她们亲近。
纵向两间宿舍,第一进客厅,第二进卧室,屋后搭出厨房,旁边围栏出一块五六平方米的小院坝。没人统计曾有多少人住过这里,但这种宿舍的简单合并就是不少人曾经的家。楚娥孤独地坐在屋后小院坝,竹椅面前支架出画布,顺手摆满画笔、颜料。突然听到前门响起开门声,随即就是急促脚步,楚娥将脸埋在膝盖。大笠看出楚娥在笑,弯下庞大身躯把楚娥笼罩起来,笑嘻嘻问:什么事开心啊?楚娥仰起红彤彤脸说:刚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我们也搬进花园小区,好开心呐。大笠信心十足说:这是迟早的事!校长已承诺,只要大笠培养出体育尖子,给学校争来荣誉,就会引起区里重视,就可能增拨一笔经费,到时如果有钱发住房补贴,一定优先安排大笠。即使安排也就两万元,买一套住房至少首付七万,加上大笠、楚娥的全部积蓄三万多,离七万还差不少。大笠不肯把压力传导给楚娥,更愿意楚娥相信他有能力买套住房。
楚娥未必相信大笠有这种能力,但表面上信以为真,她想以此激励大笠:报仇有什么意义,住房更令人憧憬!她快乐地凑上温软嘴唇,大笠把她捧起来,一直支撑他们的力量就是爱,当两人甜蜜亲吻时,一切烦恼都能暂时抛开。大笠的强壮和带有几分野性的粗犷,未必能带来财富,但能带给楚娥另外的满足。双目失明后楚娥心如止水,不肯见人,不肯跟外界接触,又不能看书看电视,除了研习盲人画没有其他娱乐,对内室秘戏就更加迷恋,也是她唯一的娱乐。只要亲密拥抱她就情欲勃发,而大笠又十分强壮,同样贪恋床笫之欢,只要感到楚娥脸上滚烫他就心领神会,甚至不急于做晚饭。他急切地把楚娥抱进卧室,楚娥仍不摘下漆黑墨镜,但其他方面任由大笠脱得一览无余。她蜂腰一束,双乳滚圆,肌肤温润如玉,无论体型还是肤色都很美,似乎比以前还要美。大笠面粗心细,他健壮的肌肉和韧性强硬极富刺激,即使采取了避孕措施,也能把楚娥伺候得酣畅淋漓。他们很快活,翻云覆雨魂销魄散,却没有意识到,或者忽视了,楚娥并不健康。楚娥一直很忧郁,像流泪的红蜡烛,而大笠如一团烈火,迅速就点燃楚娥的情欲,可这样的燃烧是加速蜡烛熔化。楚娥十分疲乏,接近气若游丝,她需要静静地躺上好一阵才能恢复体力。
大笠做好晚饭端到床沿,楚娥挣扎着起来,闻到鱼香她很兴奋,她特别爱吃鱼,可眼睛看不见,需要大笠给她剔除鱼刺。大笠的手掌满是硬茧,剔鱼刺像拈绣花针,笨手笨脚特别费劲。为了不给大笠增添辛劳,楚娥经常假装腻烦鱼腥,翘起嘴巴抱怨:又是买鱼,我不喜欢。大笠连忙解释:就那学生家长,看她怪可怜,不买这鱼就死了。楚娥吃吃笑着问:人家卖什么你就买,要是有人卖房子,你也买下?大笠叹息一声说:别总说房子,一说房子我就压力特别大。我已经在努力了,可也不是说买就能买的。楚娥柔柔软软扑在大笠肩上,撒着娇说:就要说就要说,一直说到你心烦,说不定就买回房子啦!大笠十分无奈地摇摇头,把楚娥像孩子搂在大腿上,一边剔鱼刺一边鼓励楚娥:其实你应该上课,起码可以领到全额工资。不然光靠我挣钱,买套房子起码要……话没说完楚娥就“哗”地流下眼泪,大笠慌忙改口说:只是随便说说,其实是看你闭关在家太闷。
楚娥别过脸,又是怄气了,她怄气就没胃口,也不想说话。双目失明后她多愁善感,经常莫名其妙怄气,未必一定跟大笠生气。像现在,她马上联想到自己,既不能挣钱也不会伺候丈夫,人人看不起的残废……如此一想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灰暗,甚至想到生不如死。死了还能解脱大笠,大笠找个比她可爱的姑娘,至少不是盲人,至少不需要大笠日夜伺候,至少不会害得大笠跟父母恩断义绝。
大笠也没胃口,只要看到楚娥难过他就不好受。而且这时的大笠往往笨嘴笨舌,不知怎么安慰楚娥,有时他的安慰反而逆向推动,越是安慰楚娥越是伤心。他什么话也不说,把时间空间都让给楚娥,让楚娥自己调整情绪。他把饭菜端回厨房,放进保温煲,他懊悔不迭,后悔触动楚娥的伤心:干吗说钱呢,干吗鼓动楚娥上课呢……可他确实希望楚娥回到讲台。
楚娥独自伤心了好久,终于说她要洗漱了。大笠去厨房打开热水器,随即掩上门退出。怕给大笠看到她安装的假眼,楚娥洗漱不许大笠在场。好在她已习惯黑暗中摸索,她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要是往常,这时的大笠又要出门抓扒手,今晚他不想抓扒手,忽然不知所向。楚娥睡眠没规律,随时可能睡觉,又随时都可能起床,有时半夜还去屋后小院坝,一直坐到天亮。大笠的睡眠很有规律,他通常十一点睡,一觉睡到早晨六点起床。现在才十点,楚娥洗漱了就要睡觉,大笠却精神抖擞,站在门口发呆,看黑黢黢巷道那边灯火通明,建筑工地还在热火朝天。他家隔壁的中医推拿房,这会儿莺歌燕舞,混杂轻狂放肆的打情骂俏声。大笠情不自禁睃一眼,透过贴了红十字的玻璃门,隐约看见朦胧灯光中,两排靠墙的沙发躺椅上,几个衣着暴露的小姐给男人推拿,场面十分肉麻。
正在这时,一个瘦削身影忽然一闪,正好进入玻璃门。那人背对灯光,没看清他脸面,但身影非常熟悉,似乎就是学校的金万年老师。大笠惊得目瞪口呆:金万年老师怎么可能进入这种场合?大笠揉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可那身影已消失在室内昏暗中。
大笠摇头苦笑,对自己说:别捕风捉影。就算确实是他,跟我什么相干,我金大笠可不是窥探别人隐私的小人!再说,金万年老师原先也住这里,说不定只是来看个熟人。可他为什么鬼鬼祟祟?大笠心头一凛:这老东西,可别假装串门钻我家来了!猛然意识到:平时楚娥一个人留守在家,她是那么漂亮又是那么无力,万一给这些嫖娼狎妓的畜生瞅上,怎么得了!如此一想他害怕起来,自从楚娥被害他经常莫名其妙地害怕。说不清怕什么,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惧,甚至疑神疑鬼风声鹤唳,总是觉得自己和楚娥在明处,无数未知的危险隐伏在身边。以前怎么没想到楚娥独守在家危险?大笠狠狠责备自己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只顾抓扒手,差点首尾不顾。他急忙返回家,把门闩上还仔细检查一遍。
楚娥并未入睡,只是侧卧在凉席不声不响。大笠收拾好房间去躺下,这会儿的楚娥需要安静,大笠不能说话不能收听收音机,只能望着漆黑屋顶发呆。墙上挂钟“嗒嗒”声让大笠想起经常使用的秒表,想到秒表他又想到戚大嫂的儿子:怎么提高他的短跑速度?他现在的百米速度超过十三秒,这样的速度不可能取得优异成绩……这么想着想着,原先不爱早睡的大笠,现在不得不早睡,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楚娥仍不改自己习惯,半夜起来摸索到厨房,终于感到饿了。她吃过饭继续坐在屋后小院坝,静悄悄一个人。双目失明后她经常不言不语,回归自己的内心世界,如同回到心理学上所说的内在冰山,隐藏在苦涩泪水里。心理学家认为,经受过打击遭遇过不幸的人,通常像海上冰山,表露在外的只是冰山一角,大部分隐藏在海水,外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知道。他们习惯生活在内在冰山,遇到温暖反而不适应,反而可能痛苦。躲藏在内在冰山楚娥可以自我欣赏自我调适,随心所欲而又不损伤他人。但不能扰动她,一旦被扰动她会情绪一落千丈,甚至不断想到生不如死。
楚娥一直坐到天亮,大笠被楚娥轻轻的咳嗽声吵醒,起来看楚娥容颜灰暗,显然没休息好。果然楚娥说:想了一晚上,终于想通了,就去上课吧!大笠看楚娥疲乏不堪的样子十分心疼,希望她继续在家休养,可又希望她走出去,不要一直闭锁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