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从楚娥漆黑的墨镜背后流出，她缓缓背过身，摘下墨镜揩干眼泪，不给大笠看见她失明的双眼。刚来这座城市那会儿，她特别喜欢跟大笠对视，相互注视对方亮晶晶眼球里小人儿，谁先眨眼谁就输，每次都是大笠认输，大笠说：受不了啦，受不了啦！对视片刻他就亢奋不已难以自持，就动手动脚热烈亲吻。楚娥也一触即发，尽管娇羞满面但从不退缩，她温软地迎接上大笠胡子拉碴粗硬嘴唇……
然而就在去年，大笠带队外出参加田径比赛，半个月还不回来，楚娥开始着急，怕争强好胜渴望成功的大笠铩羽而归，怕大笠经不起失败打击发生意外。她坐立不安就去火车站，等到黄昏再也没有当天开来的火车，她才不得不离开。挤上公共汽车，她恍恍惚惚左顾右盼，希望大笠正好跟她错开，然后在公共汽车上突然相见。就在她左右张望时，车厢里一阵拥挤，几个男人把她夹在当中，有个男人那玩意儿甚至肆无忌惮地硬邦邦戳在她腰背。她惊讶地发现这伙故意制造拥挤的人，正在掏乘客钱包，她使劲一推，面前却是铜墙铁壁一般。她本能地意识到危险，即使不被那些人偷去钱包，也可能遭到公然调戏，她羞愤难当失声尖叫：扒手，扒手！一个男人猛然回转身，长发披肩颇有几分英气，服装也华丽，目光阴冷热烘烘贴面朝向楚娥，恼羞成怒呵斥：谁是扒手！随即就张开他宽大巴掌，朝楚娥脸上胡乱一抹，楚娥顿时撕心裂肺惨叫，双手捧脸跪在车厢，很快鲜血就从指缝冒出。等到司机紧急刹车，车厢里的人慌乱中回过神来，那伙人已抢先下车，趁着暮色逃之夭夭。
过后公安说，扒手指缝里至少夹了三片锋利刀片，就在那么胡乱一抹时，刀片划破了楚娥美丽的眼球。公安说他们已全力以赴，但没抓到凶手。大笠不相信，楚娥是绘画老师，素描基础很好，就在跟扒手对视的瞬间，楚娥已把凶手刻骨铭心记住，并配合公安肖像专家画出凶手肖像，只要发出通缉，怎么抓不住凶手？大笠心头的仇恨像燃烧的火焰，把他烧得狂躁不安，烧得差不多发疯，只要看到楚娥失明的双眼，他就捶打自己脑袋，发出痛不欲生的粗重叹息，牙齿咬得嘠嘣嘎嘣响。楚娥出院后，只要有可能大笠就挤上公共汽车，他不再指望公安，打算自己捉拿凶手，他发誓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剜出凶手的眼睛！
楚娥看不见大笠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如果凶手被大笠抓住后果不堪设想。大笠是体育老师，足以制服几个扒手，足以剜出扒手眼睛，可是那样一来，大笠也将故意伤人受到法律惩处。楚娥很害怕，不给大笠看见她失明的双眼，永远戴副墨镜，避免刺激大笠，希望大笠放弃仇恨，希望时间洗刷一切。然而一年多了，大笠还在寻找凶手，他已捉拿无数扒手，却没捉住残害楚娥的凶手。
今天楚娥又画出一幅盲人画：头顶太阳被画成蓬首垢面老人，披件污浊不堪朝霞，在滚滚浓烟中剧烈咳嗽；地面远景烟囱林立、矿山裸露，随处可见废弃塑料袋和工业残渣，还有水泥厂尘土飞扬，塔吊伸长的钢铁臂膀被抽象成翘立的粗大拇指，表明赞赏和鼓励；中心画面建筑垃圾堆积如山，不见田野、草地、河流，只见色彩斑斓的蝴蝶尸体整齐排列，一株不知名的微弱青草开出两粒洁白小花，正好生长在蝴蝶尸体边……面对如此不忍目睹画面，大笠弯腰捧起楚娥瘦削的脸庞，安慰她：这是暂时的。等我报仇雪恨，一定回心转意，从此只想工作，只想挣钱。等到挣够首付款，我们也去银行按揭，买套花园小区住房，那里绿草如茵还有假山、喷泉和人造溪流……可楚娥继续流泪，大笠知道这是楚娥无声地央求：放弃仇恨吧！大笠粗重地叹息，之前他以为只有抓住凶手才能解开楚娥心结，才能让楚娥心头不像眼前那么阴暗。可楚娥的油画、楚娥的哭泣，一览无余地表明她更需要安宁，而不是报仇雪恨。
大笠不再挤乘公共汽车，他跑步到学校，大汗淋漓赶去操场，亲自组织早晨的广播体操。这是一所很不起眼的城厢中学，民工子弟居多，想乱收费也无从收取，福利很差，留不住老师，像大笠的体育教研组，就他一个专业体育老师。即便如此校长也十分重视体育，其他学校早自习后才做操，他们连早自习都省略了，挤出更多时间锻炼身体。以前大笠很晚才来，他要绕一大圈挤乘公共汽车抓扒手，老师们都赞扬他，可校长愁眉不展，校长需要的是体育老师，而不是反掱英雄。何况大笠未必算英雄，无论面对谁他都直言不讳说，他仅仅为了报仇，他要血债血还剜出凶手眼睛。
今天大笠终于出操，校长不相信他已改邪归正，不相信他迷途知返，不过校长还是喜出望外，笑眯眯看着大笠，如同看浪子回头。
清晨的校园吵吵嚷嚷，看上去中学生弱不禁风像豆芽，实际上桀骜不驯，他们的任务是学习知识，却未必敬畏知识。这座南方城市的人普遍矮小，大笠一米九的身高，与健美选手差不多的肌肉，满脸粗短坚硬的胡子，雄狮般低沉浑厚的声音，更令学生肃然起敬。大笠掏出口哨“瞿瞿”一吹，操场安静下来，随着广播传出：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大笠开始巡视。他走进队列中间，有那动作不够标准的学生只要看大笠瞪眼，就吓得一哆嗦，其实大笠并不体罚学生，也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照样令人望而生畏。
做完早操校长招呼大笠去办公室，对他说：我们学校没有钱，没有好的校舍，没有过得去的实验器具和藏书，没有知名的老师，没有充足的生源，区里不重视我们，社会上又没有良好声誉，维持下去难啊！所以我想，一定要培养特长生。如果能培养一个两个体育尖子、艺术尖子，就可能声誉鹊起，区里就会重视我们，就有钱了，就可以改善办学条件，就可以提高待遇，就可以引进更多优秀老师，就可以全面提高升学率。可是好不容易引进你和楚娥，你要抓扒手，楚娥又遭遇不幸……这类话校长讲过好多遍了，原先不等他讲完大笠就转身走人，懒得听他唠叨，听他唠叨还不如多挤一趟公共汽车，说不定就抓住凶手。或者回去陪伴楚娥，楚娥闭门不出太需要陪伴。
今天大笠却很有耐心，他看着校长稀疏的花白头发，苍老面孔上皱皱巴巴扭出一个粗大眉结，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忽然感到对不起校长。如果不是校长作了很多努力，不可能把大笠、楚娥作为人才引进，还分给他们住房。尽管只是两间宿舍，两间即将拆迁的瓦房，但也算给这对连婚礼都没举办的新人筑起一个还算温暖的窝。做到这点校长已竭尽全力，而且楚娥双目失明还算在册教师，大笠、楚娥都很感激校长，这老头既正直又善良。但也正因为正直善良，如今时代显得很无能，他没能力疏通上级，得不到上级支持，只能自我挣扎以求摆脱困境。大笠再次粗重地叹息，终于答应校长培养体育尖子。校长大喜过望，他对大笠的能力深信不疑，只要大笠不再抓扒手，一心投入教学训练，一定能培养出体育尖子，一定能为学校争光为学校扬名。
校长又提出，希望大笠说服楚娥，闭关在家对身体、心理都十分不利。不如也来学校，哪怕只是给学生讲点美术常识，也算开出美术课。好多中学都不开美术课，如果他们能开出美术课，也是一个突出的亮点，万一发现一个两个美术天才，也能为学校争光为学校扬名。而且楚娥一直病休，校长承受着很大压力，虽然病休期间只能领取基本工资的百分之五十，也是不劳而获，还占用一个教师编制，其他老师闲话不少，区教育局还为此批评他妇人之仁。
大笠没接校长这茬话，虽然他也希望楚娥走出家门，可楚娥已把自己封闭。一年多的幽闭中，楚娥不知想了多少事，包括父母为什么如此绝情？当初楚娥跟大笠恋爱，楚娥父母就坚决反对，认为大笠只是体育老师，没钱也没前途。父母给楚娥介绍老家的县教育局副局长，虽是离婚再娶，但有头有面还有钱。楚娥却断然不从，责备父母只顾自己脸面不顾女儿幸福，把女儿当商品太自私了！父母却说，楚娥只顾自己幸福不顾父母需要，不是更自私吗，如此自私的女儿养来干什么？闹到后来都怪对方自私，最终一刀两断脱离关系。
大笠的父母也在楚娥双目失明后，逼迫大笠抛弃楚娥，大笠不肯，说父母太绝情。父母说他们年龄都大了，弄个瞎子儿媳回来，养儿不能防老还要他们伺候，不是更绝情吗？最后也跟父母翻脸。
楚娥自怨自艾认定，这是命运刁难她和大笠。她不止一次想过结束自己生命，可又放心不下大笠，她看大笠像一头笨熊，经常需要楚娥引导，没有楚娥引导他将迷失方向，甚至可能杀人。那时他就夺下公安的手枪，说公安与扒手沆瀣一气，不然为什么抓不住凶手？那时大笠恨得发疯，准备像小说中的武侠杀尽天下恶魔！如果不是楚娥还在医院手术室，还在等他服侍；如果不是手术后的楚娥很理智，一直把大笠黏在身边；如果不是楚娥一再恳求大笠，不能光顾泄愤，还要可怜残疾的妻子；如果不是公安理解大笠的悲愤，没有惩处大笠，没有进一步刺激大笠……当时的大笠就可能以卵击石自我毁灭。
可双目失明后的楚娥与眼前世界差不多隔绝，她自己都很迷茫，怎么引导大笠？她也想振作起来，也想走出幽暗，也想分担大笠肩负的沉痛，可她能做什么？她眼前一团漆黑，心头注满泪水，连曾经的同学、朋友都不想见，不想得到他们的帮助和怜悯。那时她在大学里多骄傲啊，同学们说她像贝尼尼的雕塑《阿波罗与达芙妮》里河神的女儿达芙妮，连太阳神阿波罗都追赶她。大笠正像阿波罗，火热地追赶她，可惜等到追赶上，她正在变成一棵月桂树。
好在楚娥终于平静下来，接受了命运不公正的安排，重新拿起画笔研习盲人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