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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心无所栖(5)

这一天系主任惊慌失措告诉善静,萤辉出了教学事故,把应该上的课都忘记了,教务处已为此发出通报。善静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以萤辉目前的精神状态,不要说应该上的课,恐怕连新婚妻子都忘记了。但善静还是很惊慌,萤辉可以忘记新婚妻子,万万不能忘记上课。忘记新婚妻子没人责罚,忘记上课就可能要他下课。一旦他下课了,学校不要他,他能做什么?大学里他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离开大学谁会欢迎他?一个留校生,不像善静还顶着剑桥博士桂冠,又不像博导有能耐,也不像英博士拥有产品,更不像服装师靠画画也能维持生计。而且他的专业是金融,金融是学与不学差不多,在中国不是必须懂金融才能在金融业混事,否则金融系济济一堂那么多教授、副教授,干吗不去金融业混事,那金融业多吸引人!必须帮萤辉保住饭碗,善静恳求系主任:萤辉在忙科研呢,正在赶写一本“农民在煤油灯下也能读懂”的书。不如他的课还是我帮他代下吧!

从此善静要做两份工作,她更加累了,总是感到心力交瘁。她给萤辉提出:实在太累,没力气买菜做饭,还是吃食堂好吗?萤辉无可无不可,吃好吃歹他毫不在乎。他在忙着买公墓,他要把庶阿姨和庶皎安葬,不忍心将这对苦命母女一直寄放在殡仪馆的万年堂。买公墓得花多少钱啊?他们根本没钱,就几个月的工资积蓄。萤辉说他已打听过了,大概需要一万多,就拿姑姑、婶婶给他疏通关节的钱先垫付。善静不好阻止,也许把那母女安葬后萤辉就能淡忘哀伤,说不定就重新振奋了。可由此一来将欠下一笔不小的债务,哪天才能还清呀!而且总不能这样就算结婚,一桌酒没办,一件新衣服没买,连床上用品都是原先的……善静不敢当着萤辉的面伤心,只好一个人偷偷饮泣,觉得自己命运悲苦。她又去想那缂丝画,也许只好靠它了。可是,如果萤辉不同意她先带缂丝画出国呢?善静一激灵,她被忽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她想把缂丝画偷偷带走。

这念头一旦冒出就挥之不去,善静继续盘算: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缂丝画,又能顺利出国?出国必须作些准备,起码要去忙签证,起码要把缂丝画重新包装,萤辉整天都守候在宿舍,万一被他觉察就难以脱身了。善静做事决不冒失,没合适机会她就等待。

终于机会来了,萤辉突然收到母亲来信,说映雪去香港当演员了。善静马上想起那时在饭桌上听到的议论,她说映雪是去当小姐,并不是当演员。萤辉本来也疑虑重重:映雪怎么可能做演员?香港什么人家来招收演员?现在听善静说是去当小姐,萤辉慌忙问:你怎么知道?善静尽量危言耸听地说:在你们家听几个妹妹说的,只要漂亮,只招女孩子,但必须是处女,有这样招演员的吗?不信你回去问,二叔、姑姑家两个妹妹都知道。萤辉还没从庶皎惨死的哀恸中解脱出来,再遭这样一刺激,他几乎崩溃了。他头冒虚汗,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不会吧,不会吧……说着他像梦游,立即就要回家。

善静急忙给他收拾行装,忧愁满面叮嘱他:我有课,不能陪你,你可要保重啊……善静突然失声痛哭,哭得很伤心,她从没这样哭得椎心泣血。可萤辉有点神志不清,已经有点麻木,加上他一心都在映雪身上,根本没在意善静的反常。

送走萤辉后,善静跌坐在床沿发呆,忽然拿不定主意。她担心萤辉倒在路上,担心萤辉一去就不能回来,她甚至想追赶上去……她心如刀绞,开始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太自私太冷酷……又去想她的萤辉正是需要安慰、需要帮助的时候,怎么能这时候抛下萤辉呢!她又哭起来,一直哭到中午,一点没有饥饿感,再次想萤辉这会儿该到哪里了?她想得心口痛,觉得自己也要倒下了。她挣扎着起来,喝了杯凉水去盥洗间。

走廊里遇到英博士,怕英博士看出她眼睛都哭肿了,她低着头没搭理人。英博士却追上来,惴惴不安地问:怎么一直看不见庶皎呢?善静仍旧不抬头,只是低声说:她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还来吗?

善静使劲摇头,快步走去盥洗间。再回来时,看见英博士还守在走廊,善静冷冰冰地问:有事吗?

英博士左右看看说:去你房间说吧。

善静从不单独一人在宿舍接待男客,她微红了脸说:有事请讲,我马上要出门。

英博士很不高兴地说:你别误会。我只是想问,庶皎一定不来了吗?

善静也有些生气:来不来关你什么事,我们家的事用得着你关心吗?她斩钉截铁地回答:肯定不来了!

那就只好给你们当哥当嫂的讲,她欠我六万多货款,怎么办?

她欠你什么货款?

英博士压低声音详细讲,庶皎帮他推销避孕药,一直是过后结账。现在庶皎账没结人就走了,他只好找善静、萤辉追讨欠债……善静听得张口结舌,那冤家还欠下这么大笔债?六万多,拿什么还人家呀!善静苦笑一声,摇摇头说:等她哥回来再讲吧,正好萤辉回老家了。你放心,我们不会赖账,妹妹不还只好哥哥嫂嫂还。

英博士很不好意思地说:也是,也是,我也是太着急。善静看他显然相信了,微微一笑跟他点头告别,然后什么也不再多想,急忙带上护照赶去领事馆签证。

一切都很顺利,没几天就拿到签证。萤辉的存折上还有点钱,善静只提取一部分,只需凑够单程机票钱,其余的都给萤辉留下,她知道萤辉比她还需要钱……一念及此她差不多心碎,但还是没犹豫。衣服都嫌寒酸,她全部扔下,只要庶皎那条花去一千多元买来,一直还没舍得穿的名牌套裙。善静比庶皎瘦小,套裙略显肥大,正好可以把缂丝画缝在套裙衬里上。缂丝画本来就是真丝制品,与套裙融为一体后几乎看不出痕迹,正好逃避海关检查,海关总不能要求她脱光身子检查。一切准备就绪她又发了呆,她在想:要不要给萤辉留张字条?萤辉回来不知她的去向,必定急得发疯。可是,如果留下字条,万一萤辉不能理解她,不能原谅她,萤辉去公安报案怎么办?如果公安再发通缉,或者通知国际刑警,那就不堪设想啦!想来想去还是没留字条,只是把钥匙留下,她相信萤辉能从留下的钥匙判断出,她已经出走。她甚至没去看一眼自己的娘家,她不能再犹豫了……

从此的束脩大学校园里,经常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子,像根弯曲的竹竿,很长很细,身高将近一米九,体重不到六十公斤。他始终弯着腰低着头,飞快地走来走去,说他散步吧,总是匆匆忙忙惊惊惶惶;说在寻找什么吧,他又不抬头看、不张嘴问。连海关调查局来人找他,他也不开门。后来人家撞开他宿舍,像是搜查,他才不得不迎接。可他恍恍惚惚,不回答任何问题,似乎对方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嘴里嘟嘟囔囔。以为他在念叨什么,靠近了才听出他在唱歌,而且永远只是那句:哥——哥——你在哪里哩?听得人心酸,也很好笑。

不认识他的老师和学生,都要好奇地打听:这是谁啊?一开始还有人不厌其烦地介绍:曾经是最受欢迎的老师,现在不上课了,只搞科研。一直在写一本书,本来想写成“农民在煤油灯下也能读懂”的书,结果写得谁也读不懂,连他自己都读不懂!这样的介绍总能惹得捧腹大笑,但多次重复就不好笑了。后来就懒得介绍他,只是一言以蔽之:疯子!